大年夜的五更時分,我們走出旅館,冒著雨到虹廟去,據說妓女要去那裏燒香。雨是所謂毛毛雨。馬路上偶爾看見人力車在徘徊;商店雖然大都不熄燈火,雨中的街景倒隻見得分外冷清。這廟已經破敗不堪,很小,也很肮髒;因為進去的都是從雨中來的人,地麵糟蹋得十分泥濘。我們被夾在“芸芸眾生”中間,不做主的走著,這就像下了海。隻是在這海裏趲湧著的,卻不盡是妓女,其中也還有老婦,小商人,苦力,流氓等等。那到這裏來的目的——我想——是祈福;所以要祈,自然又是因為本來就沒有“福”的緣故。那麼,這海也就可以稱作“苦海”。在祈福者中,有的挽著小籃,裏麵放著香燭;有的提了樣子酷肖北平小學生的書包的布袋,裏麵也放著香燭;有的想是怕累贅,來時並不帶著,順便從攤肆上購買;有的卻是既不帶,也不買,——這輩人物,大都類似煙紙店主或流氓——隻板起一張虔敬的臉,空著手走到神台前麵拱上幾拱;然後悄悄的站一陣,大概在默禱了;然後完事。
我們的目的卻是來看一看。有時停住,那就又像中流砥柱,擋住祈福的人們,礙手礙腳的總不大方便。
廟裏的空氣是潮濕的,混著香和蠟燭的氣息,還有說不清的什麼味道。所供奉的神也沒有弄清楚;隻見不少的燭架,人們把點著的紅燭一行一行的插上去,很像我們家鄉的鼇山。嬤嬤們送上香,就跪到神台下的木墊上念經,但也許單單是祈求幸福。
從擁塞的人海裏走過,在廊房裏我們看見一個姑娘,立在燒著好幾行紅燭的燭架下,靜靜的守著自己的燭。人們插過燭,匆匆的從她身邊走了,接著人又來了,照樣的也插上自己的燭,她好像全不理會,隻靜靜的立著,守望著燃燒著的自己的燭。她看見了什麼呢?是虹一般美麗的幻境嗎?感到秘密的喜悅嗎?我小的時候,這樣的夜裏,也喜歡看神前高燒著的燭:結花了,流淚了,燭焰胡鬧著跳躍了……然而這望著插在眾燭中間的自己的燭的她,是穿著人造絲的紅袍,那浮腫的臉上,塗抹著濃厚的脂粉,假如你也看見,那就會想起醜惡的化身,罪惡所加到人類身上的恥辱。雖然她頂多不過十六七歲,已經被有錢人糟蹋成這副模樣,卻有一個美麗的靈魂,一個熱切向往著幸福的靈魂。她明明是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四天被野獸們蹂躪的,她恨那些野獸,又無力反抗那些野獸,隻好來這裏求虛無縹緲的神的幫助了!我忽然想到小的時候,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個老妓。這女人在我們後麵的村子上落腳,住在一個痞棍家裏。當時我不能理解她是因為窮才做妓女的。跟我在虹廟裏所見到的十六七歲的姑娘不同,隻要不怕餓死,她可以完全不當,隻覺得她太“不要臉”。記得有一次她走了,到什麼地方去的呢?也不知道,但是忽然又回來了。我們的村莊和後麵的村莊中間隔著一條幹河。是秋天,河裏發了水,河上沒有橋梁,也沒有渡船,要過就非泅水不可。她大概怕淹死,不願冒險,那痞棍就扭住她的頭發在河岸上開始毆打,招惹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她哭著,同時嚷著說:“你沒有懷好心。想把我淹死。那就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