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除夜的虹廟(2 / 2)

但是她並沒有被打死,後來不知怎的,終於當眾脫得赤條條的和那痞棍下水去了。那痞棍搦住她一條胳膊,到河中心的時候就把她按下去,灌她一口水,然後再提出來。

“啊——噗噗!”她噴出灌進鼻子同嘴裏的水,一麵回過頭來,向河的這岸揮著另一隻手,高聲罵道:“文方,文方,你沒有種,文方……”

於是,又被按了下去,又是一個啊噗噗。所謂文方,是我們村上的浪蕩人物。現在想來,他大概是因為沒有保護那女人才挨罵的,那時卻還不懂。奇怪的是那叫做文方的人,不久也就泅過河去。後麵村莊的東頭有三座小廟,遠離著人家。他們就選定靠西的一座,用被窩把門遮了起來……

現在這三個人大約是都死掉了。

我們繼續通過人海,也就是“苦海”。這廟雖小,除卻正殿和廊房之外,也還有一片小小的天井。中庭擺著鐵鑄的香亭。隻是人們並不就把帶來的香物和箔錠在那裏燒掉,而是投到後邊的火堆上,大約是怕那東西的肚子容納不下。人們把帶來的香物和箔錠投上去,投了一夜,實際上已經堆起來約摸有三四尺高的灰,一麵依然在不停的投。在投的人中,有一個小女人,微黑的臉,尖尖的下頦,著一件織著條紋的泥土色的布袍。那瘦小可憐的樣子,使人很難猜出她究竟有多麼大年紀:十五歲,但可能也許竟是三十歲。還有那小小的臉,也說不清是憔悴還是蒼老,卻非常莊肅。她大概已經獻上自己的紅燭;悄悄的站到眾人中間,抱了滿懷的香,低著頭在一炷一炷的往火堆上投。每投一炷,總望著它慢慢的燒掉,然後再投第二炷。這樣她終於投盡了滿抱的香。旁邊有兩個老人——模樣很正派的一男一女,我想是她的父母——拖住她要她走開。她擺脫了他們。她的臉上掛著淚珠,那也許是香煙過於濃烈的緣故,未必是因為哀傷;然而也許是真的哀傷,別的還有許多人臉上都沒有淚嗬!那最後的香炷在別人的香炷中間終於也燒完了,她懷著戀戀之情,不得不慢慢走開;當她走開很遠的時候,還忍不住頻頻回頭望那正投上香物去的火堆。

她懷著怎樣的心呢?

我不知道,也答不出。不過對於中國的女人,卻是明白的:她們懷著希望,有時還一並帶著哀怨的心,悄悄的走到神的麵前,告訴神;這樣暗暗的發泄了哀怨,但並不就把希望寄托到神那裏,而是仍舊由自己悄悄的帶走。

我們依舊通過人海,這次是走到雨裏去了。

“這些靈魂在徘徊,”我說。

“中國的文化太落後,沒有辦法。”C道。

我卻不這樣想。假如真能夠落後,就說落後到信仰祖宗的神吧,也還可以做做虹一般美麗的夢,也還可以減輕一點心頭載著的重荷。然而這是不可能的。當我們走出廟門的時候,步道上正鶴立著兩行災民:年老的,年壯的,婦女和孩子。他們還等待著受難者的布施。

一九三七年三月中旬

選自《蘆焚散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