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所謂幸福這東西是隻有害的那次疹子,但童年已把它遠遠的帶走。此後跑了江湖,要害病的心是一點也沒有了。
烏鴉
房子裏黑洞洞的,顯得大而遼闊,但也透進一點稀薄的光,我想是夜的光。表也還在軋軋的響。雖然是深夜,它倒陪伴著我,並且不倦的走著。聽著它的聲音,好像聽著一個朋友在那裏講話。盡管隻是那樣的軋軋,盡管是這樣空洞的房間,我卻感到一點喜悅,同時還覺得自己並不孤單。自然的,這就又想開去了。
這次想起的是風雪包圍中的小屋,裏麵住著年輕的母親和三歲的孩子。為了尋找金錢,那父親拋下妻子,還有故鄉的泥土,出門做生意去了。風挾著雪,發怒的打著呼哨,在外麵徘徊。小樹在鞠躬。林子在呻吟。正是深深的夜裏,連野獸都不敢出來行走的時候。火堆冒著煙,已經快要熄滅了。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低低的哼著催眠歌,一麵不安的在來回的走。因為後天就是新年的緣故,她想起出門已經好多日子的丈夫。按照這地方的習慣,男人出門以後,便無聲無息的在江湖上流蕩,直到年關將近才突然像鳥一般回到家裏。這期間如遇著便人,就帶一個口信,家書向例是不寫的。
出門的人漸漸的都回來了。這年輕的妻子時常打聽著丈夫的消息,都說他的生意做得非常順手。她想他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因為趕了一天路,一定很乏,現在是睡在客店裏,正的打著鼾。
不要哭,不要鬧,
孩兒的爹回來了,
又有金子又有錢,
打發乖乖過花年。
她抱著孩子,一行扭來扭去的走,一行哦哦的唱,拍著,搖著。隨後又聽著外麵的風雪。
然而那是父親也是丈夫的年輕的漢子為著趕回家去過年,並不曾在客店裏落腳。這時天也茫茫,地也茫茫,他在曠野上走著。風雪像野獸似的打著呼哨,包圍著他,搖撼著他,在周圍徘徊,他依舊不停的向前掙紮。他並沒有賺來金銀:生意起初是很順手,後來卻賠光了。經過客店門前的時候,天已經薄暮,他原應該在那裏過夜的;但是一想起年輕的老婆,三歲的兒子,就不管風雪的事,匆匆的趕著過去。
“現在他們在做什麼?”他想。
他看見孩子平靜的睡在床上,那妻子呢,她是坐到小油燈下,正為他們的孩子縫著綴了白兔毛的猩紅色的風帽。她很快的做完最後一針,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隨後又補綴他的襪子。他們在等著他。
那年輕的漢子掙紮地走著。他的腳和手是麻木的,已經凍僵,但他的心是熱的。按腳程計算,他覺得應該快到家裏了。他勉強抬起頭,四周卻是一片迷茫,隻有風雪。他疲倦了。他俯著頭,看見有人走過的腳印,於是就追蹤著那腳印往前走,冒著風雪。
風雪包圍著他,搖撼著他,野獸似的在周圍徘徊,並且時常抓住他的咽喉。他踉蹌的掙紮著,可是那追蹤著的腳印卻是他自己的腳印。他迷失了路徑。聽見風雪在樹枝上打響的哨子,他覺得已經走近村莊前麵的樹林,似乎還看見那破敗的小屋。他不停的走著,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路。渺茫的路啊!
第二天人家到墳上去“請主”,發見繞著墳園的雪上踩出一條小徑,甚是詫異。後來在墳園的角上找著了他。鄰舍們將他抬去,在雪地裏掘了壙穴。那年輕的妻子悲傷的哭著,剛剛三歲的孩子則是懵懂的哭著。別人告訴他說:“灑土,爹爹死了,做兒子的應該灑土。”
這孩子也許叫做狗,也許叫做虎,但也許是叫做大炮的。他不懂得這話的意思,用凍得紅腫透亮的小手抓起一把雪,灑到那睡在壙穴裏的年輕爹爹的身上。
雪地裏添了一座新墳。掘墓的人先後走回家去,曠野上平靜下來了。隻有那年輕的母親,下巴上掛著鼻涕,還在哀傷的哭著;那三歲的孩子,下巴上也掛著鼻涕,卻是懵懂的哭著。隨後飛來一隻烏鴉,停到新埋的墳上,側了頭,超然物外的望著他們。
燈籠
鄰家的雞在唱明了。稍微清醒一下,想起往日是沒有聽見過的,大概是“灶雞”。那壽命也就決不會長,按家鄉的習慣,年前定要宰掉。這裏也許另是一種辦法,雖然不知底細,卻因此又想到新年。
新年給我們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它的神秘。大約是醜未或寅初時分,我們——我和我的大哥——起床來了,穿著剛上腳的桐油油過的厚底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