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病(3 / 3)

“不準嚷!”母親照例低聲在後麵叮嚀著我們,語氣是很嚴厲的。

這時已經奔到天井。天照例漆黑。那鞋走起來哽哽的響,跑起來自又不同,那是宮宮的了,很像山裏人腳上穿的家夥。

一徑跑進祖母的房子,她正跪在長明燈前念經,背後燒著柏木的火堆,使這房子裏充滿了香氣。大哥就悄悄的燃著一大把香,我們將所有的門口都插上兩根。這時“年作”抱來一抱芝麻稈,散在前後的院裏,有時是昨天晚上就撒上了的。這有一個專用的名詞,至今還記得是叫做“富貴”。至於怎樣就叫做“富貴”的,卻不曉得;而“富貴”又何以必須用芝麻的稈,也不曉得。總而言之,大家都是這樣辦的。不過跑起來就不僅宮宮,而是嘩拉嘩拉的了。

這時大哥拿著一根敬神剩下來的香,站在祖母的門口放炮——“乓——”

我呢,也拿著香,卻是把炮安置到門外的石墩上,自己躲在門裏,那聲音就變成——“彭”!對於大哥的把炮的火撚燃著,然後再將它拋上半空,我感到害怕,同時也懷著羨慕。

放炮的中間,家裏人已把祭物打點齊備,供案也早在天井裏安排妥當。現在我們的事是將蠟燭點亮,送到神的前麵了。鄰舍以及遠近村莊上的人家,自然也都將蠟燭點亮,送到神的前麵了。於是那透亮的紅蠟燭便開始淌淚,燭焰跳動著,照耀著天井,也照耀著所有供得有神的屋子。炮聲遠近一齊爆發,在漆黑的夜裏響成一條火線,密密麻麻的又像炒豆。因為是在鄉下,炮聲要經過曠野,聽去也就和城市裏的不同。

在我的家鄉,許多人家主房的前簷下都有著小廟。這廟的後壁要借住屋前牆的光,大抵是七八尺高,很狹窄的;但也分作兩層,下麵住雞,有時也住狗,樓上就更加擁擠,竟住著“天地全神”。不但是衙門,而且還帶的有家眷,自然也很可敬。可是新年祭的天地並不在這裏,而是在天井裏設的供案後麵。我小的時候非常糊塗,怎麼天爺和地爺都好各有兩個的呢?我就不懂,但也不許問。總之是各有兩個。直到後來,才忽然聰明起來,想出那受隆重祭禮的是真的,所以享受過後,仍回去治理天界,來去都不留蹤跡;這小廟裏的卻是做樣子的東西,所以能夠畫似的用板子印出來,每年更一次新。這樣麻煩就出來了。當祭祀之後,大概神們也必須慢慢的咀嚼,然後才好消化,供物並不馬上撤去,須留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這未撤去之前,我和大哥也就得在兩班“天地全神”的左右侍候,有時是大哥守著小廟,我守著供案;有時是大哥守著供案,我守著小廟,輪流做著衛兵,防護著狗來同神們爭嘴。然而有時我們兩個又都做著小廟的守衛,原因是對著一張畫比對著黑暗的天井,覺得有意思些。這樣分立兩邊,各出半個頭已經將廟門堵塞,望著紅燭流淚,望著已經結得大大的燭花,跳動的燭焰和花花綠綠的“全神”的像,心裏產生了邪念,手就不再安分了。那是偷偷的用剛才放炮用過的火香將他們——天地及其家屬——的眼睛燒瞎。是隻為了看見神們一個一個變成瞎子,覺得好玩,和後來的破除迷信是毫無關係的。每燒完一雙,彼此會意的笑一笑。於是吹去火香頭上的灰,又接下去燒,直到“全神”的眼變成一對對的黑洞,看去竟都像戴著墨晶眼鏡。過後挨祖母吵罵,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我們全沒有想到挨罵的事。一回頭,越過一條屋脊,又看見那絕戶的族祖家的燈籠。連它也有一個專用的名詞,似乎是叫做“天燈”,說是絕嗣而又盼望著生兒子的人家才點。為什麼絕嗣而又盼望著生兒子要點“天燈”的呢,那時不懂,至今也還是不懂。想來大約是請天公也看見他家門庭的冷落的吧,隻是那時的族祖已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卻未免令人糊塗。

然而這些問題和那時的我們並不發生關係。我們隻悄悄的望著那隻“天燈”,它的神秘的閃耀,不覺間已將我們的心引向不可知的遠處。那“天燈”是用黃裱紙糊成,高高的掛在老棗樹的梢上,可憐的,孤單的,在濃濃的暗空中發出微弱的光。每當一陣夜風吹過,它便搖搖的晃著,蕩著,好像要斷氣了,抖的一亮,又活了過來,總不熄滅,像那寓言中的“希望的火”。沒有風的時候自然也有,那便靜靜的,但也是悲傷的照著夜空……

黎明的光就要透進房間裏來了。我聽了聽,表依舊在軋軋的響。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日

選自《江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