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屋後有一條小河。這河的曆史,小時候曾聽老人們講過:由一個鄉紳坐著轎車,以他經過的轍跡定為河道開挖起來的。由此便證明兩件事。其一,地主們為了將要挖去自己的田地,當初曾起過爭執。其一,紳士的騾子比人公平,可以作測量家。那時開挖這河,自然也同後來的各種事業一樣,目的總是好的,這隻要看它的被命名做“永濟”就足以明白。等到開了之後,這永濟不但不濟,反倒帶來了旱荒,而且挾著更多的水災來了。
這看起來似乎很奇怪,不過這要留到後麵再說。
旱這東西自然對誰都沒有好處,一望赤地千裏,連蝗蟲也難得生存。水災就不同了,那是還可以捉魚。
大陸氣候的北方的雨季,多半是在夏末和秋初。所以到了仲秋,假如天氣不反常,隻以雨水作為惟一給養的河,那河漕便像瀉空了的腸胃,兩岸忽然高起來了。待水撤退到約摸隻達到膝部,我們就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築下堰閘。築堰是捕魚的一種方法。那是將水頭截住,中間留一個缺口,漲高了的水便直衝下來,從缺口上麵架著的箔縫中漏下,魚則留在箔上,或者徑自竄入後麵專為它們設置的筐裏。
這辦法簡單得很,卻也極不方便,因為必須要人駐守。白天倒還不成問題。到了夜晚,大家都覺得還是屋頂下麵睡覺來得舒服,非派定人不可。而派來派去,到底派到我頭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是自告奮勇。我的所以甘願擔任這差事,特別勇敢的意思其實是一點也沒有,不過是為著曠野上要比家裏通氣,想新鮮的睡一覺罷了。
此外作為我的夥伴的,還有後來跌壞了腿的堂兄。
“走吧?”
“走吧。”
吃過晚飯,我們便帶著被褥到河上去了。
對於這位堂兄,我並不怎樣喜歡。這人完全是典型的農民,木訥,懶惰,耐苦。他情感自然是也有的。但是他在想什麼呢?是喜悅或是憂愁,從他的圓圓的臉上總弄不明白;經常隻見他慢慢的,正是慢慢的做著工作,或者默無一言的在樹蔭下躺著。那神氣是對於任何事都不感到興趣,沒有不平,也沒有驚訝。隻是我的不喜歡他卻別有理由,因為他的外表老實,其實狡黠;而這狡黠,又隻有從一些小事情上才能看出。
我還記得我們默默的走著,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隻看見帶似的白亮的小路在暗中發光。忽然他站住了,在地上擦著腳。
“怎麼啦?”
“當是什麼哩,原來是一堆狗屎。”他按照習慣,照例是思索著什麼的樣子,遲遲的這樣回答。
我們到了河上,早已出現在西北的大熊星,正熠熠的照著荒寂的兩岸,遠遠的天末,還能看見熹微的白光。這便走下河漕,察看泥堰是否漏水,魚閘有沒有衝塌,最放不過的自然是後麵的大筐。
“有大的嗎?”
“沒有。”
當我上來的時候,他已經攤開行李,肚子圓圓的朝上躺著。
“你知道木正為什麼不來?”
我自然不知道。
“是前天,”他說著翻了一個身,翹起頭來望著隻顯出朦朧的黑影的村莊。“我看見的,他跟排長的老婆做眉眼。還有……嘻嘻,排長的老婆……她不是長得很好看嗎?”
排長的老婆的確長得漂亮,木正,我也認識。他不久也當了兵,五年後便打仗死了,連屍首都沒有下落。但是我那樣的年紀,還不大懂這“做眉眼”的意思,也想不出可笑的理由。
“睡吧,”我的夥伴又翻了一個身,打著嗬欠說。“魚是要到雞叫的時候才肯過的,現在還早。”
至今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似乎對於什麼事都不感興趣的他,何以忽然講到女人。但這時聽了聽,他已經酣然睡熟了,仿佛排長的老婆,木正,魚,與他全沒有關係。
北方的秋天原已是水樣的涼,白露降落到“三秋草”上了。對岸的那柳樹,宛如大悲者似的正默默的凝視著下麵。在遠的近的螻蛄和促織的鳴聲中,我卻想到遠方。那裏是怎麼樣的呢?在微微現出輪廓的曠野上的孤樹以及遠處村莊的那麵,而且更那麵,這看去是無盡的展開著的大地,這也像沉睡著的大地,難道真如所說是無際的嗎?我原說過我小的時候並不聰明。這樣的問題,目前的小學生也都能正確的解答。當我聽說地是蘋果樣的東西時候,我的心裏矛盾了起來,一麵自然也高興起來了。因為從此我可以拿地圓說攻擊食古不化的前輩;同時我又感到憂鬱,仿佛是,假如像後來的“考察家”的去旅行,竟像轉磨的驢子似的總是走著老路,豈不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