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河(2 / 2)

我仍舊清醒的躺著,一聲氣不出。在上麵,碧落如蓋,眾星正耿耿的臨望著下方。據我們鄉下的說法,星是代表著神的,或者被謫人間,代表英雄。那麼隻在夜裏出現,而又總是歡快的閃著眼睛的它們,那是怎樣生活的呢?我記起牛郎的故事來了。

在我的家鄉,這傳說和別處的多少有點不同。那是當牛郎因恩愛荒疏了織牧,天帝震怒之後,又衍出一段餘波。按我的同鄉們的意見,天帝的處罰他們,是準許逢七會麵。這“逢七”在我們那裏就有兩種解釋,即是所謂“明七”,再加上“暗七”。前者是很容易懂的,即陰曆每月的初七、十七、二十七;加上“暗七”之後的這“逢七”,即加上十四、二十八,可就很費解了。我的同鄉們大概是很同情這對年輕夫妻的吧。至於天帝所允許的是怎樣,當初每於夏晚秋夕,在堂屋前麵的大椿樹下為我講故事的祖母,可沒有交代清楚。不過依我的看法,倒是“明七”比較來得合理。曠男怨女雖然有自己的苦衷,天帝的想法卻更加周到,因為這樣一來,便等於規定十日工作周製,猶之乎現在我們的過禮拜日了。然而不幸的是那位天使宣讀玉旨的時候,大概因為他的年老昏聵,或者是這當作“藝術”保存著的漢字也的確不好記認,竟把“逢七”念成了“七月七”日。因為這偶然的訛誤,造下了我們至今還傳說著的悲劇。

那使者我們叫做老人星。所以有這稱呼,是同月老毫無關係的,同南極老人也不相幹,隻為那模樣看去酷肖的緣故。當然的,依著鄉下人的心理,他遭了譴責。

看哪,被示眾的他,直到現在還低了頭,罪犯似的在天河的南端跪著。那頭上的尖帽徽,駝的脊背,折疊著的腳膝,不是正煌煌的在發著光嗎?

這說著的時候已是十五年前的話了。莊稼人去捉魚,在以黍麥為生的北方,實在是和木匠的不得不賣去斧頭一樣可憐。現在我即使回到鄉下,既摔瘸了腿,又被兒女饑餓的呼聲追迫著的那堂兄,大概也決不會再有陪著我去河上守夜的閑心。

然而對於這河,要說話的權利和義務我都有的。

首先我曾為它的挖深開寬掘過泥土。正是春天,衙門裏忽然送來命令,當這青黃不接的季節,人們就挨著餓,帶了籮筐、鐵叉、鋼鏟,開始動起手來了。到餓的真熬不住時,那便將腰帶更加束得緊些,仍舊像累乏的牛一樣慢慢的繼續著工作。

但是不久,上遊下了大雨,水就順著剛挖好的河漕衝了下來。於是人們又帶了先前開河用的籮筐、鐵叉、鋼鏟,這回卻是去修補堤防。

沒有見過這修補堤防工作的人,決不會想象出水的可怕。吃過晚飯,許多村莊都派了人到河上巡邏,各路口都有人駐守,到處是絕望的搶救的呼聲。河水則滾滾的流著,困獸似的尋覓著出路。於是樹木在丁丁的斧聲中倒下了,整塊的禾苗也就在瞬息間被掘去。

這樣時而在岸上走著,時而在岸下走著,時而又跳到水中,一路上和水戰鬥過去。待到雞叫時分,說是當晚可保無事了,大家又一路上唱著轉來。我是睡在大門外麵的,腳朝著大路。但是一覺醒來,村婦們正瘋狂的喊著,男人則一語不發的遙望著他們的莊稼,水已圍住了床腳。

為什麼人們將這永濟開挖的愈深而賺來的災荒愈多呢?我也想過,那自然是越想越“鑽進牛犄角尖”裏去了。直到以後,從那彙入另一條河的地方走過時,這才哦的一聲,忽然大徹大悟。原來這河不知在何處竟變成了小溝,當別處不斷的開挖著的時候,這裏是當作車路走著的,從來沒有動過一鍬。因為下遊的地勢又特別高亢,所以到了中段,那湧積起來的水既無路可走,便不可收拾的向四方奔去。逢著大旱,剛落下的一點雨,恰恰又被它吸收了個幹淨。

有些事確實使你覺得奇怪,人們卻一點不感到驚異。隻要官府一道命令,明明知道是為著給自己引來禍患,大家卻依然挨著饑餓,一刃一刃的將土裝到筐裏,又一筐一筐的扛到岸上,不斷的挖深開寬。這樣一年一年的掘著,不是覺得是不可理解的嗎?

中國人的吃苦以及那忍耐力的強,假如不曾到過鄉下,就決想象不出。

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

選自《江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