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舊事(2 / 2)

驗明了正身,上了五花大綁,這就被帶下去了。有時並不順利,譬如仍舊是史大發吧,他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冤枉冤枉的喊著不肯下去。自然再也由不得他,押管的衙役們偶然也安慰道:

“冤枉何必在這時候說呢?漢子些吧,朋友,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時候大堂下麵已經擺好了酒,每人一碗,此外還有一碗是肉。這酒和肉有一個共同的名稱,很文雅的,似乎是叫作“辭別”。

“辭別”以後,便擁上早就準備好的在甬路下麵停著的馬車,衙役們也都爬了上去。車夫把鞭一搖,喊道:“喔!”支官差的老騾沒精打彩的搖了搖大耳,於是慢慢的動起來,向刑場出發了。

我們的那城雖然不大,卻有五個城門,因此居民非常驕傲。這所要出的就是出了鼓樓,轉過照壁,然後經過遙遙的長街,排在第五位的小西門。刑場是在關盡頭的土地廟後麵。這條路即使我們平常走起來也還很費力,這時候史大發們要去結束他們的一生恐怕是更加覺得長了。

到刑場去的行列還有一個節目。地保是走在最前麵敲著破鑼開路;其次馬隊;其次是刑車;再其次是監斬的老爺及其護衛。在這路上,假如史大發,周鐵棍和王二虎沒有暈厥過去,他們照例有一場大罵,偶然也來一段黑頭。接著而來的就是一片喝彩的“好”聲。有時候他們還要吃一點東西。譬如走過店鋪門前,看見了隻要一開口,差役就跳下馬車討了來,連賬都不要付,據說這是一種特權。至於確切的原因,大概是既沒願意替已經黴氣到如此的罪犯付錢,而他們自己又的確是分文都拿不出。隻是除了走在馬車左近兩旁街岸上的,這吃東西的事就不容易看見,因為湊的近了,就有衙役將眼一橫,罵道:“喳?想一路去耶!”再不識相就要吃耳光了。

這一天我永遠弄不明白,但是人們確是這樣歡喜,大家笑罵、呼喚,呼哨一麵談著犯人的曆史,仿佛是為史大發,周鐵棍或王二虎他們慶祝,人多到莫名其妙。而坐著馬車回“老家”去的史大發先生們自己,無論怎樣議論這時候自然是都不相幹,在滾滾的紅塵下麵,隻聽見的鑼聲同卡嚓卡嚓走去的車聲。

為了去看“出人”,小的時候我曾和我同去的學伴各被先生打了二十戒尺。這一次很特別,是在離城十六七裏路遠的鄉下,所以要這樣麻煩,據說是因為事主的要求,這樣一辦,那時還以為光榮。

“去看看吧?”

“看什麼呢?”

“十六七裏路,應該去看看的。”

至於為什麼十六七裏路就應該去看看,我也不明白,傍午的時候,我們就出發了。正是夏末,天氣熱的很。沿途我們趕過不少賣西瓜的,賣桃李的,去刑場上趕生意的小販,不久就趕上了囚車。

這時高粱同穀已經吐穗,綠豆和芋一望無際的裝飾了曠野。在死樣的靜寂中,蟬不住的“沙——沙——”叫著,假如這所“出”的是雅人,在這遙遙的最後的旅途上,還大有餘裕鑒賞一下平蕪遠村。

但是終於寂寞的很,沒有喊罵,也不唱黑頭,隻是蒼白的一聲不響讓車子搖搖擺擺前進,因為天氣太熱,有一位在中途要吃茶,有一位要吃粽子,有一位什麼都不要,還有一位睡過去了。直到旅行的終點,既不叫冤,也不歎息,連最後的“見笑了,爺兒們。兄弟闖了一世,看得起的,請各位給兄弟叫一個好”這樣的話也都不說,悄悄的砍掉完事。

這“出人”的熱鬧我以後也還看過,不過一想起來就看見伸得長長的脖項,白光一閃:“咯嚓!”馬上就有人把事先插在木杆上的饅頭去等那時要噴出的鮮血,接著是一片雷動的“好”的喝彩聲。

這種盛會我想你不一定有運氣看見過,即使我現在坐在窗戶底下,想起來也還覺得一陣暈眩,雖然我跟喝彩諸公一樣和被“咯嚓”的史大發,周鐵棍或王二虎並無親屬關係,但是人心的殘酷,你曾經想到過嗎?

一九三八年九月

選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