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自慚相見的夢中情人,婚前幻想白馬王子式拯救自己的九哥,名叫逸九。阿淑大喜大悲的時刻,正在作為盧二爺的貴客,和老孟一起,三人在摩登的冰淇淋店消閑聊天。“有相當的聰明,手腕”,“又能巴結女人”的逸九,中學時就一口英文,居室內貼滿國外明星的豔照。摩登而年輕的他,“到上海去了兩年,跳舞更是出色了”。
冰淇淋屋裏,鄰座一對親密的“甜心”情侶,引起了逸九的回憶。他的初戀也是同族表親,名叫瓊,不是“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然而紅顏薄命,“活潑、美麗、健碩”的瓊,去世已經“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
喜堂外鬥毆的楊三和王康,終於被巡警一根白繩牽到區裏公辦了。這樣的麻煩,一定需要東家親自來保,才可釋放。民國時期的巡警,執法所用的嚴厲警具,就是一根白繩。參觀過黑白舊照片展覽,警校學員學習以細細白繩捆綁不法分子的實踐課。那時的警員,確乎如老舍《四世同堂》裏白巡長一樣,脫下警服就是百姓,從肉體到靈魂都平民化;權力亦極為有限,即便當時國都南京,遭遇孔二小姐這樣的剽悍新貴違規,警察也隻有委曲求全的份兒。然而,上升至暴力衝突的懲治彈壓,職業軍隊的介入又過於殘酷。
全篇小說主要的事件,張家老太太做壽,在熾熱的陽光下,已經進行到了高潮階段。六十九年前,“綢緞金銀裹托著”出生於江南富家,生了十一個“同樣需要綢緞金銀的生命”的壽星,記憶模糊而雜亂,子孫滿堂,鍾鳴鼎食,賓客如雲,卻記不清前來祝壽的遠親為誰……社會上頗有地位名望的——諸如劉局長太太,德國留學歸來辦醫院的丁大夫。
暑熱中,傳統的“八寶冬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以“虎疫、傷寒、預防針、微菌”等“北平市衛生問題做談料”,紛紛落肚。曾經挨過打的小丫鬟壽兒餓著肚子,欣賞著主人大少奶因老太太做整壽送的銀鐲子,心中的忍耐得到鼓勵而增強。後院裏,舊式大家族表親之間的愛情,仍在繼續嬌憨地戲劇性上演。
而挑夫之一,因為貪涼喝多酸梅湯,也許是勞累過度,也許是感染了霍亂,回家後在媳婦和孩子傍晚合家團圓天倫之樂中,突然“感到苦痛”,“發狂地嘔吐”。鄰居們紛紛幫忙去西醫院、中醫堂求醫問藥,但留德西醫丁大夫此時正在張宅壽宴後的牌桌上“剛和了一牌三翻”,手氣正旺的他接到電話輕率地打發了這件求診,而其他醫院醫生已經下班。挑夫孩子被母親叫去拿著中藥回來已經煎熬,但顯然,這不是一般的中暑。於是,在這個富貴人家大喜大賀日子的黃昏,挑夫的鄰居張禿子“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屍體”。
張宅的慶祝天黑之後仍在繼續,且更加熱鬧。變戲法的、名伶助場戲班子,請來的文藝彙演正在開幕。
報館的運作“這時候積漸熱鬧”,冰淇淋店的“甜心”之一,報館編輯在批閱新聞稿件。這是罕見的下午兩點氣溫最高九十九度的一天中,發生在北平各區鬧市商業地段的新聞。有張宅做壽、車夫鬥毆……大段報道,零碎的則有“挑夫霍亂數小時斃命”。知性的編輯立即“感到白天(和太太)去吃冰淇淋是件不聰明的事”。
照應著開頭,盧二爺懊惱於洋車連人一起被扣,自己又要出去雇車。
華氏九十九度(攝氏37.2度)中,人世尋常的悲喜劇同時波折起伏。熾熱的是交際應酬的熱絡喧鬧,都市商業繁盛的喧囂,富貴人家儀式的火熱,依靠富貴人家謀生者盛氣的火暴……貧寒者、勞作者、卑微者鄰裏相互幫助關照的溫情,冷漠的是衣食無憂、閑極無聊的中上層人士之心之情。
201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