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精神之火的延續:存在之詩的詩寫本質(3 / 3)

作品中說出的正是我們冥冥中縈繞在心尖模糊意欲過的或是曾經想說而又無法說清楚的,它克服了我們心中的種種厭惡而超越了我們的對立麵:一種流行的偏見、流行的觀念和詞藻、一種一眼就看穿了的蹩腳技巧、虛偽的真理;日常生活中那些使我們變得毫無生氣、曖昧不清的種種被遺忘的東西在這裏似乎恢複了另一種視覺的生命,變得那麼清晰、精確,絕對呈現在我們眼前,它似乎就是一個特殊的不同角度完整的客觀物質的多麵活體,一個自足的、獨立的有別於我們通常稱為真實世界的時刻活動著的世界,根本不能被它之外的任何東西(語言、材料、觀念等)來證明,隻感到我們的心靈被這一特殊客觀物散發出的氣流攪動著,支配著而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反應,或許是一陣陣衝動,或許是一種絕對服從,它使我們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甚至無多餘的話可說,因為我說這就是詩:那使我們的心靈活動與作品裏的心靈活動產生了種種不同對立和不同程度完全重合的那種不可能被其他表現替代的獨一無二,不可任意增加、減刪的客觀存在物在紙上活動。

憑借這一客觀存在物活動,作為讀者和作者的自我在這裏不但消失了界線,而且幾乎是自動領悟和接受了作品本身企圖要傳達給我們的諸多無言的隻能從肉身上過去的體驗或意識,並改變和修正了我們自身中原有的諸多觀念和意識,讓我們進入無利害衝突的純想象邏輯之中去感受到心靈活動的眾多奧妙之處,因此按照此種標準,我們就可以鑒別曆代以來的眾多作品,是詩還是不是詩,什麼是詩什麼不是詩,什麼是好詩什麼是壞詩,當然在這裏,我們也可以說,我們在觀賞一幅或閱讀一篇小說也有上述類似的某些反應,但隻要我們稍加辨別就會發現它們的共同之處:都是在複製回憶(時間)和強烈感情,因而也無法消除對立麵,而詩不僅僅是這些,尤其考慮到藝術裏的精神確有精微的共通之處的話,詩包羅的世界更徹底,更絕對,也更為客觀。因此,這裏如果說給“詩”這一獨特術語所下的定義對我們每個人的自身生命而言有什麼至關重要的影響,我隻想說它不但證明有“人”存在(不是概念化的人),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它永遠都是第一次呈現出我們的心靈是怎樣從一個冥冥的未知空間把那些無形的,甚至還無法感覺到的,聽到的,看到的或者是早已被遺忘的發生過的或未發生過的經驗片斷,思想片斷,某種焦灼混亂的情感,一絲奇跡性氣流轉換為另一清晰客觀的物質活體在紙上證明著千變萬化的心靈活動,並維護這種“人”的存在,這裏的“人”不與主觀的自我發生結合,而隻與更客觀,更超然的意義上的非我世界發生結合。流行的詩與嚴肅的詩:

流行的詩不一定是壞詩,這隻是我們的習慣性聽覺產生了誤會。我們讀到流行這個詞語的時候都會想到流行音樂、流行色彩、流行服裝等等,因此所謂的流行應指得到普遍首肯的那些東西。同樣,詩也不例外,比如一段時間內一個流派的流行,一個主義的流行,一種意識觀念的流行等等,但是我這裏談到的流行並不是指一種來自單方麵的影響。

比如本世紀初以來歐洲各國形形色色的主義、觀念:荒誕派戲劇、意識流小說、象征主義、表現主義主義等等,正是因為這些作品內部所包含的共同傾向所奠定的共同局麵(就整體而言),形成了歐洲主流文學內部所包含的種種不同卻又根本相近的精神特征,因此它往往具有開創與綜合的雙重意義,並指導著這一時期的創作。這裏並不是指浪漫主義或古典主義或更早出現的文學作品不好,而是指這些作品本身(就整體影響而言)確實無法滿足和適應我們現在的心靈氣候(盡管我們世代以來的心靈本質並無變化),而不知不覺已蛻變為另一種東西,比如法國超現實主義就宣稱它們是浪漫主義的真正繼承人,而且在它(或指其他流派)的影響風靡和流行到世界各地的眾多領域的同時,又把它(們)所在區域的主流文學所含的不同精神特征帶到了與之風靡所到的世界各國主流文學之中相互交融、反應、保留、揚棄,反之亦然。

因此,到了這一步我們才可能談到世界文學。顯然,這裏是指一個國家的主流文學如果想要有所發展,它不但應意識到它所處在的那個區域的主流文學作品內所含的精神特征,同時它也應意識到世界文學的整體局麵與傾向。同樣,對一個詩人作品而言,它不僅應意識到它與本國主流作品所包含的精神聯係上的異同,也應該意識到與世界各大陸主流文學作品所包含的精神聯係上的異同,因為這裏談到的精神聯係是一種不斷變化著的精神聯係。隻有這樣才能克服我們的偏見,才能克服狹隘的地區主義視覺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如果說我們把流行這個詞語的詞義放大到一個高度而言它就獲得了其真正有價值的一麵。相反,如果我們就流行這個詞語本身所具有的一般意義來談論它,其惡劣麵不言而喻。首先,流行的詩歌無法擺脫狹隘的地區主義單薄視覺。

其次,是我們在上麵講到的一個意思:是否意識到。因此到了這裏,流行的詩就成為流行音樂,流行顏色,流行服裝一類貨色,而且飛速形成了無意識的相互從形式到近似內容的摹仿和對一種有毒的日常生活現象流時間的複製,因此嚴肅的詩除了有上述流行的詩真正有價值的一麵,關鍵是它根本拒絕單方麵摹仿任何一文學流派和主義的詩,更不會被形式所役,也不會複製日常生活現象流那種濃度不高的時間,反而它要去提煉和濃縮使這些現象流時間中斷循環的東西,這些東西很可能從根本上顯得極為普遍,而不是為創造而創造的某種極度罕見——即作品自身在運用語言想要能傳達它的意念時,這些念頭自身是怎樣變成了有意識的活動,並讓語言自身服從此種活動,而從形式到內容都形成了另一特殊、獨立自主的客觀物質的多麵活體。

因此,嚴肅的詩總是在有形和無形中影響著我們現時代及無數時代的心靈氣候,淩駕於時代之上,而一般意義上,流行的詩總是受到單獨現時代的影響,並淩駕於時代之下。上麵我談到的無形應指少數嚴肅詩(作品),確實它內部的巨大容量帶有極端個人的藝術色彩,其探索精神達到了與科學平行的客觀態度而深入心靈材料的黑暗深處,它不是用一般意義上的好和壞,或者是當下流行的批評水平可以做出公正評判的。它隻是冒險過量而於黑暗的沉睡中,在無形中影響著已顯現出來的嚴肅作品所構成的共同秩序。流行詩人與嚴肅詩者:

將作品和人分開談論,隻是為了使二者關係更為客觀,且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作品本身的生命總是大於詩人自身,何況一部好的作品自身總是具有能夠自證自身存在的諸多能力。者——人,沒有單獨一種類型的人是專為詩歌這個術語而設計的人,因此這裏用詩者稱呼,意為他即是他自身,也是他大腦中任何一個概念化的人,或者是罪犯,或者是乞丐,或者是學者,轉過身又是個卑汙刁民,唯一不同的是,詩者作為他自身或他人念頭中的,任何一個不確的“人”,是以詩歌這一特定術語意義為生命根本意旨與規約的人,因此這裏牽涉到的是,詩者作為一詩者存在,首先應具備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先決條件——一種健全的,具備包容性的人格力量。

我在第一小節裏已談到過以心靈活動維護的那種“人”不與主觀的自我發生結合,而隻與更客觀,更超然,靜穆意義上的非我世界發生結合,因此作為一嚴肅詩者,他本人身上就具有這更為客觀、靜穆一層意義上的非我世界所具有的那種無人性、非人性特征來指導他考察,認識他的心靈活動,因此他總是善於將我們所指的藝術情緒和生活情緒截然不同地分開或不動聲色地轉換。不管他是在喧囂鬧市,還是從事於什麼卑微的職業,他自身總是充盈著一種活動著的純然的、靜止的時間,這種時間就是心靈的三種基本功能(即可以活在過去,感受過去的生命信息;也可以活在現在,感受到現在的生命信息;也可以活在未來,感受到未來(預先)的生命信息,這裏的生命信息應指一個有機整體:曆史的,經驗的,社會的,自然的種種知識或貫流其間的活生生的實踐材料,生活碎片等等的結晶體,在默默吸收,消化與排斥著與之屬性相吻合或相反的不管是來自心靈世界或是通過心靈世界建立起的外部世界諸多為詩而準備的原始素材與意象,這意象與素材在這種活生生的時間體內自動堆積著,燃燒著,組合著,不以詩者意誌而受阻止。

詩者隻是被動地感受到這種種不同的反應,隻是當這些反應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大的或小的清晰世界時,訴諸於一個念頭,逼迫著詩者去表達(創造)。此刻,詩者完全委身或獻身於這種表達中,此處的獻身是指一種隱匿,嚴肅詩者的這種才能讓他自深深隱匿於他更為廣闊的自身之中,他的行動是那麼遲緩,聲音是那樣包含奇妙的重量,以至於要跨過幾十年或幾個世紀才能感受到他的重量。而非泛泛而談的誇飾、偽裝的行為,通過看似機敏的輕佻動作或表情去製造的某種迅速達到的氛圍。

這就是流行詩人輕率、膚淺的致命特征。這類“人”通常是些什麼?我們可以通過上述的觀念來做出考察,炮製了幾首“詩”遭到流行雜誌的采用,就被荒謬地冠之以詩人之名,就以自命不凡滔滔不絕的雄辯口吻大談而特談著“詩”,並以極其輕率的口吻就給“神聖”、“純潔”下了定義,我們的詩成了茶餘飯後的消遣物,我們的語言生命遭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粗暴扭曲,這不是我們真正藝術情緒所需要的:一種不痛不癢的感傷、失落、憤怒、痛苦、絕望等等生活情緒的生硬物直接橫躺在作品裏代替了真正隱匿的藝術情緒,把兩者混為一談,這類人通常是有著強烈欲望的功利主義者和利欲熏心的人,依我看這類人身上如果確實有什麼激情的話,那都盲目的,要馬上獲得“人”認同的激情,就像舞台上的小醜噪雜著要極力取悅群眾的無聊心理,今天是這類主義明天是那類主義,歸為一點就是唯我動態主義,像個蹩腳的魔術師在變臉,甚至根本不配提筆或使用道具。

“詩”中喋喋不休隻聽見一個類似聲音的蒼白、曖昧言辭吞吞吐吐在表演,不知道要把我們引入怎樣一個世界,這類人需要的不是詩,而是需要獲得認同或獲取一點名聲,一束鮮花,一幢別墅的寬敞空間所必須付出的手段,語言成了什麼?一種可怕的自我手淫的工具?一種正確的詞語排列組合遊戲?一種可恥的技巧粘附物?還不如老老實實當一個匠人去釘鞋。

我要說的是如果我們寫詩是因為生活條件得不到滿足,或者是受到冷酷現實的拒絕而形成某種憤世嫉俗或自我標榜的反抗意圖催生出的自戀性人格變態和主觀膨脹,或者是因為失戀?等等產生的狂熱衝動所致,我們可以盡量在大地上找到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而不應該把這些原始垃圾直接同藝術情緒混為一談,就如一個牧人時刻警惕著混入羊群的狼,讓那些偽裝的詩人去跳海跳火山吧,讓他們去自我褻瀆吧,或者繼續躺在育嬰室的搖籃裏做夢,因為勉強救起也無作用。當然,對於流行“詩人”的這種態度可能苛刻了一些,正如我們要求一個隻會數數的人去理解和算術微積分,因為揮霍掉他們那種及時行樂的盲目隻能讓他們看到那麼多,滿足那麼多,甚至自身的形象把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脹破了,那麼讓我們把那隻纏在筆上麵有病菌的手驅除。

寫詩成了什麼?一種故作高雅的愛好?一種可有可無的病態玩物?一種炫耀性誇飾?因此,對於一嚴肅詩者而言,如果說確實他有什麼痛苦,因為他深深意識到命運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人身上,而隻在那些來自他心靈世界深處的糾纏不清的事物幹變萬化的戲劇性形象之中,一種永不安份的焦灼和神聖喜悅攫住了他,迫使他去把握和感知一種更高命運中存在的穩定和持衡。

他完全委身(隱匿)於這種鬥爭之中,沒有什麼可改變和阻止他對自身的救護。難以想象一個人把99%的精力都發泄在用於謀算生計的運思中,他會寫出什麼東西,這不是說詩者不需要生存,而從大地上脫離。他更需要。更需要獲得使這些生存存在的背後更為根基性的東西,沒有什麼稱之為“新的生活”在遠方等待去體驗,也沒有什麼稱之為“舊的生活”擱置在原處等待被摒棄,有的隻是引導他要中斷這些重複、循環,及承受這些重複、循環的念頭(可理解為前麵談的三種時間結晶體,中斷意為通過徹底委身於藝術作品的創造超然於三種時間之外,又同時寓於三種之中),事實上這個念頭就是嚴肅詩者的精神原型,這就是造成他生存(如環境、財富)表麵缺乏的原因,因為他太關注一生機勃勃的虛幻之物,或不能輕易地通過任何手段可獲取之物,太具有這種關注也是唯一使他能感到自身確實還存活著這一事實的本領,詩成了他終生的工作,血液裏不可分割的整體,甚至就是他的另一真實生命。他領悟到無依無靠是一種珍貴的天然饋贈。

因此嚴肅詩者的情感和情緒根本不同於流行詩者的情感或情緒,此處的情感、情緒應指詩者本人對一外界事件發生在他身上時,他所持的是一種什麼態度,或者說是什麼東西使他產生了這種態度,而不是指泛泛而談的通常意義的那種情感、情緒,他注視著這些普遍態度(可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存在)在他心中升起又平熄,也注視著這一態度所激起的特定情感或因之喚起的情緒在他心靈世界深處或通過心靈世界所建立的外部世界喚起的圖景與之相呼應,這持續生存著的特定情感或情緒事實上所上升到的可能,已不止單純一種情感或情緒,隻能是許多種情感或情緒的混合物,隻要一嚴肅詩者能經常具有這種注視,因此,他這一特定情感或情緒已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種持久的混合的情感力,同時也就形成了他對一事件或物的廣義的特定認識,因此,我們可以通過這樣的區別,做出如下判定: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流行詩人不可能有什麼真正信仰(並非指對少數幾個詩人或作品的暫時崇拜)或者說根本就缺乏感召此情的持久信仰力,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說,有少部分人確實也寫了一輩子或打算寫(幾乎不能用流行詩人的定義去涵蓋他),但他的作品確實即不講真話也不講假話,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讚揚,他隻是盲目地按自己的一些小想法,意願(通常還有這樣一種幼稚觀念:隻要印成書的就是好東西)所規定的樣式去寫,引導他這樣做的是一種世俗精神:沒有什麼幹不了的事,或付出了就要獲得等等,我隻能說這類人確實沒有藝術洞察力和藝術悟性,作品永遠就是那個樣子。

嚴肅詩者及其信仰:

信仰一詞,意指一個人根據自己的心靈傾向對外部世界充滿不同特征的各種存在所做出的一種觀念上和行為上持久的肯定或否定。當一個人覺察到自己的心靈世界不夠強大或根本沒有心靈世界時,他就會去有意識或者盲目地服從和信賴一個活著或死去的,他認為是了不起的人或一個表麵上看起來是生機勃勃的政黨或國家領袖或一個不朽的神。當然,也可能是有時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並通過他(它)來指導和幫助自己生活,最終證實自己的價值。

而對於一嚴肅詩者而言,我想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外部世界和心靈世界的什麼重大區別。如果有的話,他也僅僅是認為外部世界不過是心靈投下的陰影。因為在他自身的心靈世界深處就存活著諸多成形或未成形的非我、及近乎蠻荒的物質形象在時刻喚起和催促他去塑一個更高級、更超然、靜穆意義上的客觀自我世界。所以,一嚴肅詩者如果需要信仰什麼,他最需要服從和信賴的就是那些來自他心靈世界深處諸多活著的成形或未成形的非我及近乎蠻荒的物質形象在時刻自動產生反應時,所浮上他腦際的念頭。他本人的大腦就是從這諸多反應裏誕生的特殊媒介,那自我就像一座在不斷增高的塔接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風吹和信號,而詩者在塔下收集和整理,像一個不辭辛勞的地下人在另一空間幹著永無止境的工作。他根本不為討好公眾或引起廣泛的注意而寫作,他隻訴諸自己的意念,因此當他的作品開始講話時千萬種事物和人的聲音不可侵犯地也同時在他作品自身裏講話,當那個不斷增高的自我之塔達到相對的自我無限圓滿之時,這時我們的批評家就會跑來像發現獵物一樣給它貼上種種標簽,說象征了這種民族精神,象征了那種民族精神等等,這純粹是胡扯,我隻想說對於一嚴肅詩者而言,他不那樣做,他就活不出來,而且除此之外他跟其他人一樣也幾乎一無所知。

補充一點。就是關於我在前麵談到的浮上詩者腦際的念頭。偶爾,可能我們會在紙片上受到毫無意識地驅使寫了一句或幾句確實令人吃驚,又絕對耐人尋味的句子,我們也可以順勢模擬上述的幾句語勢寫一百句,把它湊起來,但這些絕不是詩,最多隻是些摻水的大量詞藻堆砌。

其中包括一些迷醉於語言遊戲的人就按這奇怪的一句或幾句去擴展,去人為地發現。最後,勉強形成了一堆看似自然連貫的東西,我們姑且把它們稱為詩,但,依我看這樣形成的東西如果是詩,也可能隻有詩意的1/10都不到,這裏我並不是指責那被手指無辜寫在紙上的句子不好,而是想探討一下那一句話是怎麼形成的。如果我們用蹩腳的老掉牙的說法把它歸為靈感或類似的其它什麼說法,我認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想說的是這一句或幾句話未形成以前,不知道經曆了怎樣的顛沛流離之苦,怎樣的黑暗的不可知的多舛命運,在昏沉沉的夏日或春天,在遠古的混沌時光通過血液的流傳或因被內外發生的心靈事件注定刺激才一刹那有了自身的氣質和麵貌反映到我們大腦中,因為它來自另一世界,另一時間和空間。

因此,一嚴肅詩者要做的工作不是把這句話拿來擴展和稀釋,而是應思考如何去創造性的傾聽與表達,不至於破壞這句話原有尊嚴的深度和高度。這時,我們的語言生命才獲得了一線轉機。正如考慮一隻杯子的出現,並不是考慮它用來裝什麼液體或圖形或什麼光的反射,而是應考慮可用什麼液體或圖形或什麼光的反射來同樣製成這隻杯子。

促就命運之詩的抒寫

詩歌的常識告訴我們,詩歌或詩歌的意識所要確認的,恰恰與日常生存的常識判斷價值無關。這類似於英國哲學家羅素談到的內延真理和外延真理,即可被證明和不可被證明的事物,區別即是無條件的信和有條件的信。盡管牛頓晚年放棄了他的學術,邁進了神學研究,那隻是他感到了科學的局限,無法從根本上窮盡“人”的意義。正如海德格爾的哲學中止於《存在與時間》對人那部分處境的描述與關注尤其精彩。因為他確實難以想象,人的修煉會成為東方的菩薩、羅漢、佛的時間構成,標示了真正的科學和真正的宗教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徑。

正如知識的最高和最低隻有兩個極端:無知和自知。人的真存是自知,世界是無知。終極就在我們的自知之中。聖瓊·佩斯認為:詩歌或任何其他門類語言的創造,其冒險與遭遇的黑暗程度,不亞於現代科技探索的客觀實存的物質世界。因為前者研究對象是人:瞬息萬變的、更為抽象和未知的心靈世界。因此從本質上二者不是對立的,而是永恒並列,或許永不可能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因此翻開曆史,我們根本,也不可能找到這樣一個似乎專門適於創造的時代。因為真理的沉默或沉默的真理的實在已經擺脫了物理實在的樣態幻覺,那也是康德的不解之謎:先念的判斷,同樣有先念的直覺。此種認定與美無關。大地必須再一次視為可被意識穿透和接納的可活動空間。自身——本土意識特征的回歸,意味著詩人在主動自失、放逐和承擔肉身的生存體驗的同時,在對不同種族創建下的曆史文化或文明意識形態的領會中(更多主要建立在對書本知識的理性閱讀上)自覺意識到詩歌語言自身所要求的獨特價值的發音。並非僅僅是詩人自身的私下生活經曆或經驗的複述可以涵蓋。

一成不變的地理環境多少會束縛與製約人的意識,多次反抗無果的詩人回到了他相對封閉的生存現況與抒寫本質中,或許這並非一件糟糕的事,極少部分詩人得以有機會窺見內心中真實燃燒的火焰,並在不斷持續深入的對孤寂的信仰中,形成了自身獨一無二的語言的強大的磁力與召喚的場。這強大的磁力與召喚的場暗示了某種可能走進的交流電,並在必須獲得的碰撞時刻,我們被告知:世界,就在這裏,在又一次,被遭遇到的自我,發現的新的時空緯度的語言,撕裂的陣痛中重新誕生。棄絕。在不能舍棄之間取舍從肉身劃過的那束精神火焰之痛,也滅掉了一顆又一顆飽蘸塵世濁念的心。介於此,或許語言不僅僅為了銘刻和紀念這個喪失了抗爭的黑夜,也正是眾神缺席的時刻,詞語才必須擔當光芒的吹拂,跨越詞語的具像,迫使技巧從屬於忘懷:一條通向自我心靈之路的必然曆程,最初的起點必然由懷疑開啟。

苦痛的文字!這苦痛又因罕見的孤立而純淨:人,這一意識的主觀活體,從來不是一現成事物,而是一永叵麵向種種可能與未知精神綻放的事物,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均是抗拒自身異化為任何現成客體的架設與奴役,如是燃燒的詞語火焰尖端,才能擦亮與清晰每一個人內心靈魂的麵孔。

是的,一切都不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逆轉,誠如普魯斯特的幻像拋射,在於企圖通過語言對生存製造的種種現象回憶觸摸到曆曆細節的沉思和消極的不可挽回傷感之美的,染有強烈個人意欲的視界,去複活時間的過去。但這種徒勞除了宣告個體主觀意誌的創造對線性時間決定論的無懈可擊的模擬外,事實上也宣告了人作為創造主體、精神和自由意識的積極力量的本源的墮落。唯一的抗爭,那不但意味著人的內心麵臨自失個我人格的苦痛和精神自我複活的嚴酷的掙紮,它更是一種棄絕姿態,乃至無畏的犧牲品質的永叵垂訓:除了擺脫現成客體所施加的一切被動之思,自由一詞的本質實則意味著,必要時,為捍衛精神生命的尊嚴,甚至付出最後的代價:肉體的犧牲。因此,麵對時間活的當下,必須重新承接和塑造的時間的未來,將是唯一的人的希望之光的出口。回頭的景象一如希臘神話的描述,俄爾浦斯不得不悲痛地再次忍受失去歐律狄克的苦痛。一如‘上帝’這個詞語內含的光照,對一個真正意義的基督信仰者而言,那是活生生的呼吸,而非將《聖經》作為一門知識或學問研究者口中所言的,並無實存生命意義的感召,僅作為名詞使用的‘上帝’。

在這個真實融入內心的黑鐵時代的冬天,能夠聽見一個詩人的聲音中造訪的料峭的激情,回憶的歌聲中,勇敢的夜鶯撕裂黑夜的雙翅的柔力!對於苦難,他的詞語毫不掩飾,展示給了我們,具備良好承接能力的心靈,誠如真正的詩歌中關注的主題:關於心靈的隔膜、衰老、疾病、死亡或救贖。透過這些基本的元素表達,足以辨別一個真正的詩者的聲音:現實層麵上固有的意義之緯的堅韌品質的站立,作為開啟言說的引子;另一緯,是遭遇到被作者自身意識點燃的精神火焰,突然返身折射的照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力的交織、相互消解又不時合二為一,回到詞語原初的質量空間,推動著作品內部的節奏秘密潛行,而外部放眼,已然有勢與像的搏動渾然構成。

心靈的仰望與現實生存時空場景的豁然默契使命運之詩的抒寫成為可能。現在的詩或詩歌的意義?我們在何種意義上去確立。確立它所粘附、停留的日常經驗複述嗎,還是對現成知識體係的假想性領悟及智力構述,其中包括對空洞乏味的臨床心理學想象等一係列虛幻維度之上徘徊、掙紮的詞語所具有的演員性質的道具直接使用?這樣的結果,詞語隻能向自身體外大量繁殖、散逸其所能賜予的喧囂、虛華與實用功能之全部,並在現成信息的有限流播中,誇大複製下現實渾黯不明的挺進能力。

厚度一本超過一本的紙頁裝訂,以詩歌名義印刷下的分行文字排列,我想除了是一種編輯者本人眼光的匱乏,相比集體造勢或許更加惡劣。作品中有或沒有流露寬闊的視野擁抱,繁複的語境,現實與內心鏡麵的交錯、重疊,獲得了交響樂感的詩歌的精神火焰力指引,更大程度在體驗所指時空向詩人內心彎曲?這或許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詩歌作品恰恰相對需要恒定的封閉結構,來選擇他自己的卓爾不群。而大詞詞義的公共遮蔽不但遮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眼睛,更重要的是遮蔽了詩歌本身。悲劇的意識不屬於自我重複的大多數,而在於領會的極少數耳朵,這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