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我有生以來最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那是媽媽上班後的第四個月。
媽媽上班去,我怎麼辦?姥姥有嚴重的心髒病,無法帶孩子,而奶奶正帶著堂姐,也沒有精力再帶我了。當時北京城裏老一輩的河北保姆已經很少了,大多都告老還鄉了;而新一茬的安徽打工妹還沒大規模地過來——“保姆市場”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期。
有需求,就有解決的路徑。一些退休職工和家庭婦女很自然地把看孩子的活兒接過來了。
奶奶為我的事著急,找到他們單位一個退休工人家屬——姓曹的奶奶,請她幫忙照顧我。於是我被送到曹奶奶家裏。這時,國家的經濟開始呈現越來越好的勢頭,20年紋絲不動的工資也開始鬆動上漲了。大家手頭比從前略微寬裕了一點點,再加上都隻有一個獨苗苗,對孩子的事舍得花錢,因此付給看孩子的工錢都比較多。爸爸媽媽每月給曹奶奶40元,幾乎就是一個人一月的工資了。
日子緊了幾十年的曹奶奶突然有了這麼多錢,頭都大了。見了人就得意地說:“這錢可怎麼花呀?菜花,我吃!柿子椒,我吃!豬頭肉,我吃!咱舍得花……”
爸爸有時去看我,不知為什麼,他總有些不放心,就又偷偷塞給曹奶奶幾塊錢。這件事媽媽一直都不知道。
曹奶奶還是很喜歡我的,但每天要忙著買昂貴的菜花和柿子椒,還要打牌,也就沒有很多工夫管我了,所以經常采取“撒手放羊”的管理方法。我經常坐在過去那種竹子編的嬰兒車上,一手舉著半截果丹皮,一手握著一個包子,津津有味地自己吃、自己玩。媽媽每次從懷柔一回來,就到曹奶奶家來看我,把我的髒棉衣棉褲抱回家拆洗幹淨。而我遠遠地看見媽媽,就會在嬰兒車裏笑得手舞足蹈,對她揮舞著髒包子,花花的小臉上盛滿了笑容。
這天媽媽又像往常一樣到曹奶奶家,沒有見到我像以往那樣坐在嬰兒車裏向她招手,反而老遠就聽見我聲嘶力竭的哭聲。她一下子衝進曹奶奶家,看見一大碗滾燙的稀飯灑滿我整條胳膊。一瞬間,我的小臂上鼓起一個巨大的水泡,足有一厘米那麼高。曹奶奶老兩口完全不知所措,媽媽抱起我就向醫院衝去。外科的大夫和護士們都驚呆了,非常嚴厲地斥責道:“你們這是怎麼看的孩子?太過分了,知道後果嗎?”一個巨大的針管抽出了大水泡裏的水,一層厚厚的藥膏敷在我整條胳膊上,然後打上繃帶。我的號叫變成抽泣,無力地伏在媽媽的肩上。大夫一再叮嚀一定要多加小心,防止感染。抱著被燙傷的我往家走,媽媽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心疼。她說那是一種絞痛,真正被尖刀紮在心上的痛。
媽媽再也沒有把我送到曹奶奶家。她請假在家陪了我整整一個月,直到我痊愈。媽媽說,在以後的很多年裏,她都對我滿懷愧疚。那段時間我每天和媽媽在一起,受到精心護理,雖然我還不會說話,但是媽媽和我心靈相通,我有任何一點點不舒服她都知道,很快就幫我整得好好的。姥姥、姥爺更是對我疼愛有加,我常常坐在姥爺的腿上享受院子裏溫暖的陽光,聽他講一些我完全不懂的故事。
我的笑容更加燦爛了,眼睛在胖胖的小臉蛋上顯得很小。小米豆成了爸爸打趣我的名字。此時的我站在爸爸跟前已經到他的膝蓋那麼高了。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周末,爸爸拉著我的小手照了我一歲時我們的合影。照片洗出來了,媽媽看著還走不太穩的我,一個曾經模糊的念頭突然清晰起來。媽媽說,以後每年她都要給我和爸爸照一張相片來記錄我的成長,爸爸就是一把尺子。
一歲的照片裏,爸爸小心地護著隨時會往前撲倒的我,英俊的臉上掛著憨厚爽朗的笑容。那時候,媽媽和爸爸都那麼年輕,他們倆開心地笑著,討論著每年的照片計劃,卻完全沒有想過,多年以後,我也會反過來成為爸爸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