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伊瓦什凱維奇(波蘭)(1 / 1)

作者簡介

雅羅斯瓦夫·伊瓦什凱維奇(1894~1980),波蘭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曾多次獲波蘭國家文學獎和國際文學獎。他的散文自成一派,自然流暢,真切中見精神,樸素中有華彩。主要作品有劇本《諾昂之夏》、《假麵舞會》和長篇小說《名望與光榮》等。

草莓

時值九月,但夏意正濃。天氣反常地暖和,樹上也見不到一片黃葉。蔥蘢茂密的枝柯之間,也許個別地方略見疏落,也許這兒或那兒有一片葉子顏色稍淡;但它並不起眼,不去仔細尋找便難以發現。天空像藍寶石一樣晶瑩璀璨,挺拔的槲樹生意盎然,充滿了對未來的信念。農村到處是歡歌笑語。秋收已順利結束,挖土豆的季節正碰上豔陽天。地裏新翻的玫瑰紅土塊,有如一堆堆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嬌豔。我們許多人一起去散步,興味酣然。自從我們五月來到鄉下以來,一切基本上都沒有變,依然是那碧綠的樹,湛藍的天,歡快的心田。

我們漫步田野。在林間草地上我意外地發現了一顆晚熟的碩大草莓。我把它含在嘴裏,它是那樣的香,那樣的甜,真是一種稀世的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氣味,在我的嘴角唇邊久久地不曾消逝。這香甜把我的思緒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時光。

此刻我才察覺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自己獨特的色調。我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其實隻不過是一種幻覺!草莓的香味形象地使我想起,幾個月前跟眼下是多麼不一般。那時,樹木是另一種模樣,我們的歡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陽和天空也不同於今天。就連空氣也不一樣,因為那時送來的是六月芬芳。而今已是九月,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隱瞞。樹木是綠的,但隻須吹第一陣寒風,頃刻之間就會枯黃;天空是蔚藍的,但不久就會變得灰慘慘;鳥兒尚沒有飛走,隻不過是由於天氣異常的溫暖。空氣中已彌漫著一股秋的氣息,這是翻耕了的土地、馬鈴薯和向日葵散發出的芳香。還有一會兒,還有一天,也許兩天……

我們常以自己還是妙齡十八的青年,還像那時一樣戴著桃色眼鏡觀察世界,還有著同那時一樣的愛好,一樣的思想,一樣的情感。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的突變。簡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錦,韶華燦爛。大凡已成為我們的稟賦的東西都經得起各種變化和時間的考驗。

但是,隻須重讀一下青年時代的書信,我們就會相信,這種想法是何其荒誕。從信的字裏行間飄散出的青春時代呼吸的空氣,與今天我們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時我們才察覺我們度過的每一天時光,都賦予我們不同的色彩和形態。每日朝霞變幻,越來越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心性和容顏;似水流年,徹底再造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剝奪,也有所增添。當然,今天我們還很年輕——但隻不過是“還很年輕”!還有許多的事情在前麵等著我們去辦。激動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歲月之後,到來的是成年期成熟的思慮,是從容不迫的有節奏的生活,是日益豐富的經驗,是一座內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廈的落成。

然而,六月的氣息已經一去不返了。它雖然曾經使我們惴惴不安,卻浸透了一種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種妙齡十八的馨香。

名篇鑒賞

《草莓》是一篇寄寓著深刻哲理的美文。

全篇處處圍繞一個“變”字來寫。交與不變,撲朔迷離。作者見微知著,否定不變的錯覺,揭示“變”的必然,從而使人的心靈被震撼。

文章開頭即交待“時值九月”,但是作者卻強調“夏意正濃”,所描寫的一些景物也頗有盛夏時的“容貌”。作者和友人曾於五月來到鄉下,盡管時光流逝,但四個月後,此地景色卻依舊。這是作者見到那顆晚熟的碩大的九月草莓,心潮頓時掀起波瀾的原因所在。作者被觸動,於是直接抒寫自己的心理感受:先寫對自然界“變”的感受,再寫對人生“變”的感受。寫人生的“變”,作者也是先寫出一種“不交”的錯覺,然後筆鋒陡轉,寫時光改變著我們的心性和容顏。而作者最後的感悟是光陰對我們“有所剝奪,亦有所增添”,剝奪了年華,卻增添了閱曆和經驗——既有對時光不複返的絲絲惆悵,又有一種過來人的沉穩與豁達。

從藝術上看,本文語言洗練精美,遣詞造句間無不顯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學修養。如“今已是九月,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隱瞞。樹木是綠的,但隻須吹第一陣寒風,頃刻之間就會枯黃;天空是蔚藍的,但不久就會變得灰慘慘;鳥兒尚沒有飛走,隻不過是由於天氣異常的溫暖”,這樣的語言與朱自清先生散文《匆匆》的“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