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驚的欽佩
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似是八十年代前期。
那年,廣西桂劇團進京,演出桂劇《泥馬淚》。我從沒看過桂劇,其語言也聽不甚懂。但覺得劇情還算跌宕,就半閉著眼“遠看”了。這樣省力,也有味兒。忽然,我的眼睛睜開,並且睜得很大——舞台上是一場在蘆蕩裏的戲,女主人公在台口唱,許多“不男不女”的配演穿上“半紅半藍”的衣服,充當起“蘆葦”來,天地無情而蘆葦有情,主人公唱到傷心處,蘆葦替她哀傷和流淚。蘆葦怎麼哀傷和流淚呢?用舞蹈著的手臂,用扭動著的腰肢……這些身穿半紅半藍的龍套,有男有女,或者說一隊男一對女,是穿插、出入於全劇的。另外一些時候,他們或她們是次要角色,如宮廷軍士,如家中侍女。甚至就在一些需要抒情的場次,給主演伴舞伴唱,或者臨時充當起類似“蘆葦”這樣的無情物,麵對大自然的風雨雷電,反而烘托起主人公的情緒來……我這次看完戲,很例外地沒記住主演名字,倒記住了導演叫胡偉民。以後一兩年中,又連續看到幾個戲曲劇種的新戲,都是拿到北京來爭取獎項的,導演也都是胡偉民。
胡偉民是誰?最初真不曉得。後來,慢慢知道了,他是上海青年話劇團的導演,應邀到戲曲圈子裏一試身手,結果大放光芒。這幾個戲都因為他的導演而成名,獎項拿到了,主演也相應出了些名,這些地方戲劇團都很高興。但北京的京劇院團的演員並不高興:“演了半天,主演沒出名,導演倒大出風頭。早知道這樣,主演還不如不排呢,替別人白忙活了!”這話對麼?也有人說,“要是這麼排戲,也就沒梅蘭芳了”雲雲。我沒往下深想,但我讚成輿論把這些戲稱為“胡劇”的提法,至少,它夠得上是一種文化現象。
豈隻是“胡劇”呢,簡直就是“胡旋風”麼——在隨後兩三年間,許多話劇導演挺進梨園,分頭執導各種戲曲劇種的戲來。成就大小不一,但總的來說,凡是新興劇種,請話劇導演的比較多;古老劇種背上的包袱比較沉,也因為比較窮,請話劇導演的時候就少了。即使話劇導演來了,也發現古老劇種不好弄。這大約又生發出兩重意思:一是技巧程式相對凝滯,碰不得;二是劇團中人的思想也相對“穩定”,不太能接受新的理念。甚至連古典劇種的觀眾,也不太關注西方又有什麼新的東西。於是,進入古典劇種的話劇導演,往往要求劇團另派一兩名“技導”協助工作。這種“技導”必須有兩個熟悉:一是熟悉自己這個劇種的種種程式,二是熟悉團裏的種種人際關係,有時真遇到矛盾時,有“技導”在話劇“導演”和本團“主演”之間轉圜,可以免得把事情弄僵。
又想起了阿甲
五十年代時,中國京劇院總導演阿甲應邀南下,到廣州給紅線女排戲去了。排的是粵劇《桃花扇》。
以往,我看過京劇導演排戲,就比如阿甲,如果是排《紅燈記》的“原班人馬”(如李少春、袁世海、高玉倩等),他一定首先把自己憋在屋子裏許多天,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舞台調度的方案。等心中已經有了這個“底”,他才開始給演員說戲。我曾向老演員打聽過阿甲如何做導演報告。按一般常規,導演都是由劇本去說戲中的“戲”(矛盾),逐場去說,從心理說到外在的一招一式。阿甲不這樣,他習慣先做政治報告,說《紅燈記》發生的大環境,說抗日戰爭對中國有哪些影響,因為他抗戰時在延安,他是很年輕時由江蘇跑到上海,再由上海跑到延安去的。聽他講演的這些老演員,抗戰時有的在北平,有的在南方,總之,幾乎就沒一個是在解放區的。阿甲說,自己原來在南方學過一些譚鑫培的唱腔,但很不徹底,是抗戰打斷了他,他跑到延安,準備從此革命,再不碰京戲了。後來是在延安,是通過學習,才發現革命和京戲並不對立,發現“革命也需要京戲”的道理。再後來,是組織上派他到西安去買戲箱。他買回兩套,於是延安平劇院就此開張,他也就成為其中的頭牌老生。他在延安唱了《四進士》。他唱戲不講流派,但這個宋士傑,其中有馬派更有麒派,還有他自己不少的東西。他報告著,不時就會“跑題”,但即使如此,台下的名伶也依然聽得津津有味。他們看過阿甲演的戲,就技巧說,和名演員自然不在一個層麵之上,但有一節,阿甲在台上,總能找到一些大牌演員忽略掉的東西,由阿甲一旦演繹出來,一般觀眾或許不太注意,但行家一看,就覺得大有深意。現在的“跑題”也是一樣,阿甲講的不限於台上那點技巧,而是人生態度,是真正活生生的曆史和大文化。把這個問題談透徹了,下邊的技巧一點就透。阿甲粗輪廓說一說框架,下邊的事就是演員的了。聽講的李少春究竟又是怎樣的人呢?京劇那點“玩意兒”,他在上海時就跟電影演員石揮一再研究過,如今一旦進入《紅燈記》的環境場景,這些事他自己就給辦了。當然,少春會今天一個主意,明天又一個主意,他需要導演幫他把握和分析,究竟是哪個更好以及哪一個為什麼就好……
我後來進入中國京劇院,曾給阿甲當過場記。他當時排《恩仇戀》,他給李維康分析人物:“你演的這個女子,一方麵是糖那麼甜,同時也像辣椒那麼凶,這就是這個人物的兩個側麵,你在不同時候要把這兩個側麵都給統一著表現出來……”阿甲是出口成章,一張嘴,就是非常優美的散文。不過,他畢竟是老了,昨天設計的方案,本來挺好的了,可今天排完了,晚上他自己又推翻了重新再來。明天早晨他又拿出一個新方案,落實之後用不了兩三天,他興許又會萌生出第三個方案。排《恩仇戀》時就是這樣,今天改一點,明天改一點,後天興許推翻了再重新來。最後響排全劇時,才發現全劇一銜接就太“大(時間過長)”了,隻好忍痛大刪大砍……但他給李少春們等排戲時不是這樣,那時是他自己精力最好的時候,也是那幾位大牌演員最成熟的時候。阿甲說出一個不十分確定的路子,有時不隻是一個,而是兩三個。說完了讓李少春們一琢磨,興許就有第四、第五個好路子會出來。到時候,阿甲也不是扮演那個光拍手的角色,他可能分頭一邊身臨其境,分頭“說”著這幾個路子的好處,突然間他一拍手,可能又有一個最好的路子“出世”了。這就是說——阿甲排戲先是“大”,空泛一些也無妨;然後他就求細,而且不是隻求惟一的細,誰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大家一塊擺,最後誰的最好就聽誰的。所以我那時感到,能在阿甲身邊工作,是一種很大的享受。我能調進京劇院,實在是幸福的事,隻是這幸福來得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