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邊,該說他如何為紅線女排戲了。我相信,精明能幹的紅線女,當年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請阿甲到廣州,阿甲也看重自己這次南方之行。問題是,阿甲這樣一個京劇導演,能給粵劇什麼指導和幫助?二者之間,語言不同,手法不同,演戲的理念也有很大區別,甚至南北兩地劇場外邊的現實生活,也有很大很原則的不同。廣州對於阿甲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阿甲隻身到了那裏,興許一旦掉進去,就再也出不來啦,實在是有“沒頂之災”的危險。
那時,我曾當麵問過阿甲,打聽他如何給紅線女排戲,後來,紅線女讓我給她寫書,我也趁機問過紅線女,打聽阿甲排戲的特殊性。雙方都因我的發問引起回憶,敘說都給了我很大的滿足。原來,阿甲還是認真準備導演報告,講曆史講得很細很有見解,然後排動作時就粗線條了,隻講虛的,至於實的怎麼辦,就交給紅線女去完成。紅線女這一方,在聽大的形勢報告時很認真,她在戲曲演員當中,要算是很用功也很有文化的。等有了“大”的方麵的認識,她再埋頭去求“小”的,比如在設計唱腔上,她和助手實在是很有一套。阿甲聽過她的唱,不是簡單的“可”或“否”,而是繼續把紅線女“運動”進這段戲的劇情中,讓她自己再一次加以完善與豐滿。這樣過後,紅線女總能發現有新的不足,總能有新的進步。
我想,在“文革”爆發之前,京劇導演的輝煌狀態,恐怕就集中在阿甲等兩三個人身上,所給地方戲排演的劇目,也就集中體現在類似《桃花扇》這樣一批經典之中。讓我惋惜的是,是“文革”動亂再加上自然法則,阿甲一批人在“文革”之後已經老了,像紅線女這樣的優秀演員在“文革”後的創造力也不如當年了。阿甲和李少春、紅線女等演員之間是“配套”的,他們之間的合作可以達到相得益彰的地步,否則,讓阿甲給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排戲,可能“浪費材料“,兩方麵都未必覺得“趁手”。當然,京劇界如今遇到麻煩,因為像阿甲這樣的老導演相繼去世,所以一方麵是演員的新人輩出,而真正意義上的京劇導演又後繼乏人。巨大的矛盾,於是就從這裏產生。
從體係上認識
前邊介紹過兩位導演:胡偉民來自上海,搞話劇的,或許有些“先鋒”,阿甲是“南派”加“延安”,從唱京戲發展到導演京戲。兩位均已去世多年,現在我們可以平靜地談一談了。
胡偉民剛出來時,一度被認為是“救世主”,梨園認為“可從外邊請回了一座尊神”;阿甲呢,一直在北京,在劇院的位置很高,他本人倒不在意。兩個人都是旗幟,但又是不同的旗幟,從體係上講,他倆不一樣。胡偉民的出現很正常,從上海冒出來,從話劇殺進梨園。阿甲呢,從京劇殺向了地方戲,但時間早了幾十年。他早年曾向嘉興的和尚學唱京戲,而且是正宗的譚派,到延安後拾起舊技,但這回的目的不同,然後藝術方法也不同了,演宋士傑就不再拘束在麒、馬二派。他有了自己的心得:需要什麼就去找什麼,找到什麼就演什麼。不能說他個人的表演已經達到高峰,但他堅持的這條路(從自己演戲到幫別人排戲)卻絕對是正確的。阿甲在延安,有很革命很徹底的一麵,為革命他割舍了一切,包括藝術上的愛好。但他又有一些未必合乎革命的習慣,我采訪過他的一位老大姐,也是延安來的,資格比他還老。這位老太太就講了阿甲許多“自由主義”的言行,可我一聽,反倒覺得阿甲有了這些,性格反倒更豐滿也更可愛。比如說他睡覺不老實,用手指在被子裏寫字,最後被裏子都被劃破了。作為革命的藝術工作者,有這些行為不是很好的嗎?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阿甲性格深處有一些複雜的東西,既有新的,也有舊的。他在上海當過橡膠工人,也在老家的和尚廟裏接觸過舊的文化,最後是延安的革命熔爐把他融煉了。到解放後他受到蘇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戲劇體係的影響,隨後又帶頭衝破這個影響,並且通過排演實踐做出明顯的成就。他一生的路,既有縱也有橫,縱橫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中國京劇的阿甲”。胡偉民呢,可惜中年逝去,後邊的路沒來得及走,否則或許也是一個在戲劇史上能成大器的人。在胡之後,又出現過一些類似胡又不如胡的導演,有胡的“意思”,也想從西方技法中找到治療戲曲弊病的靈丹妙藥,但成績不如胡,好像搞來搞去總是那幾手。我們這些戲曲人第一次看了覺得新鮮;等第二次再看,就覺得興味索然;第三次發現還是這些,就不免倒胃口了。戲曲是中國文化在封閉狀態下的產物,如今麵對西方文化的大撞擊,可以借鑒西方手法,但根子不在這裏。根子是要吃透中國帶泥土氣息的文化土壤,要讓這土壤從舊變新,要關注這個過程。這裏所說的變,一定要漸變而不要突變,要有穩定的根據地,不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們遺憾地發現,話劇導演們習慣排一出某種地方戲,獲得了成功;下一次肯定換地方,換另一個劇種去嚐試。從沒有抱定反複對一個戲曲劇種和一個大演員去進行實踐,尤其不太敢反複去給京劇大演員排新戲做反複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