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當我們從體係上認識這個問題時,症結就不難發現:京劇就其性質講,絕對是中國自己的東西,似乎應該由阿甲這樣的導演給予推進。現在的問題是,阿甲這樣的導演本來就鳳毛麟角,而且當中又經過“文革”,現在幾乎再沒有這樣的人了。於是話劇導演就趁虛而入(請包涵,不是貶義),但帶來的不是京劇本源上的東西,恰恰相反,經常從一開始時就有人準備“搞顛覆”的,他們往往會把某些京劇本質性的優點視為“大敵”,然後把西方的技巧變化進來,這樣便形成了這出戲中的“新一點”和那出戲裏的“新一點”的局麵。而在這兩個“新一點”之間,往往缺乏必然聯係。如果這樣的話劇導演多了(放眼全國,至少有七八位吧),那麼這一點又那一點的新,就往往雜亂無章了。
關鍵在於導演
不久前,中國乒乓球隊在世界比賽中輸了個稀裏嘩啦,事後總教練蔡振華有一句感慨:“看來,重新振興乒乓球的關鍵在於教練。今後的工作要從抓教練抓起。沒有合格的教練,就沒有合格的成績。”我很讚成這個判斷。戲曲和京戲也是一樣,重振雄威靠什麼?靠培養出梅蘭芳那樣的優秀演員?我的看法則相反,演員固然重要,但今天、今後的京劇,第一位重要的在導演而非演員。過去我們沒有認真培養導演,像阿甲等有數的幾位著名導演都是自發著產生的。而且還有一樣不足,當阿甲們在世之時,隻讓他們給李少春“以近狀態”的演員排戲,而沒安排他們給“以遠狀態”的梅蘭芳等大師排戲。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梅蘭芳的戲不好排,雙方都會“不舒服”。如果越是“不舒服”的事情越是做了,其意義其影響可就越發大了。從梅蘭芳那方麵說,他自從成名以來,從來就沒人認真給他排戲。觀眾進戲園子隻是看梅蘭芳自己演戲,從不看重梅蘭芳與其他演員之間的那種真正意義上的交流。但,京劇要想出現新生麵,就必須打破這個局麵。京劇必須從“多元”思路上給予整合,否則就走不出梅蘭芳個人的那種路數,而梅蘭芳戲劇體係要想破土而出,首先必須從梅蘭芳個人的路數中突出重圍。
梅蘭芳故去多年,連阿甲也辭世數年。我們的年輕演員出現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們年輕時,也因為年輕帶出不少的風采;如果今後沒有好的劇目和好的導演,他們的光彩就會慢慢暗淡下來。再試問導演呢(我是指真正紮根在京劇中“很深的”那種),卻十分缺乏。這樣,新時期的阿甲就很難再生。
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鬧明白“阿甲是怎麼產生的”的問題。我以為,他是從“基層”和“革命”兩片土地的交錯中產生的,是從“戰爭”和“貧窮”兩個熔爐的聯袂中產生的,是從“土”和“洋”的兩個堡壘的碰撞中產生的,是從“謬誤”和“正確”的交叉的縫隙中產生的……好像這樣的對立物還有若幹。
但時代畢竟不同了,產生阿甲的土壤不複存在,所以那個讓我很留戀的“阿甲們”也不可能在今天的曆史條件下再生。那麼,試問新一代的阿甲應該從哪兒來?
我注意到阿甲生前是很尊重話劇的,他從不挑剔話劇的“毛病”,當然他也站在京劇立場看到話劇的不足,但他從不打算去排話劇。今天呢,我們一些並不熟悉京劇的話劇導演,動輒就指責京劇的毛病,於是就抱定“顛覆的欲望”而介入到京劇新戲中來。他們依靠技導排了戲,但與京劇本身的傳統格格不入,他們控製著輿論,盡管一片喝彩,但京劇的老觀眾不為所動,就是不掏腰包買票。所以,長期京劇還是那些老戲占領著市場。這些老戲,憑良心說我早看膩了——五十年代時我看過“最好的”演員唱過,八十年代我看過“次好”的演員唱過,今天這批尖子演員雖然也不容易,但我卻不想再看了。您一定會說:“你這樣講不是恰恰證明需要對京劇動大手術麼?”否!我有時與文藝界前輩通電話,電話那頭則響起明亮的京劇歌聲——是比梅蘭芳還要久遠的歌聲!這些老前輩是怎麼了?他們離休後,怎麼會用如此古老的歌聲去點綴生活?為什麼不多看幾出直接為現實服務的新戲呢?我主觀猜測:京劇業已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任務,它目前需要的就是合理合法的延續,能延續就不錯了。如果再強調出新,它興許就非驢非馬,不成個東西了。京劇內部的規矩和方圓實在大而深,它是中國文化精粹中不可多得的活化石。它雖然比昆曲“活”,但終究是化石,而不是能夠冶煉的礦石。如果真把它投入到熊熊烈火當中,它很可能不但煉不成鋼,甚至本身還會變成一塊無用的廢渣。到那時再想讓其還原,怕就不可能了。
當然,這些年也出現一些新的苗頭——有越來越多的地方戲導演挺進到京劇內部,他們執導出來的作品,比京劇自身的導演排演出來的,往往有更多的泥土氣息。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這就是地方戲接觸基層近便,容易引發真情實感;再者京劇的宮廷化傾向日趨嚴重,程式凝固,而地方戲還相對清新和鬆動。在目前,來自地方戲的導演比來自話劇的導演,似乎有更大的優勢。但是,地方戲導演在文化和生活根底上還存在不足,也使得他們導出來的戲不夠大氣。
我不否定話劇導演,更不否定京劇內部的導演。問題隻是形勢需要讓我們清醒,各自對各自不足的方麵改進。隻要做到這一點,前途就會逐漸光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