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迪斯科+《蘇三起解》(1 / 3)

突發的震怒

這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事。北京上演了一輪京劇的《南腔北調大會唱》,吸引了不少年輕觀眾。我當時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編劇隸屬於藝術室,藝術室每周定期開會,有時也不一定有明確的議程,而是大家各抒己見。尤其是一些老同誌,因為受著年齡和身體的限製,到外邊參加活動的機會少了,所以很希望能聽一聽年輕同誌的意見。

那時有一個好傳統,凡是文化部舉辦的活動,就一定給文化部下屬的藝術院團發票觀摩。我拿了票,去天橋劇場看了,發現有一位本院的旦角演員唱了一段清唱——“蘇三起解”,但她卻又是用迪斯科旋律譜成了前奏,唱的是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這本是觀眾再熟不過的詞,但她演唱當中腰肢也下意識扭動起來,便受到極大的歡迎。第二天,各大報紙都提到了這個節目,說“頗有新意”。等第二周藝術室開會時,就有老同誌問起這個節目,打聽藝術室都有誰去看了,我說“我去了”,老同誌就問我的印象,我模糊著說“還行吧”,不料另一位年紀大我幾歲的搞音樂的同誌,忽然怒氣迸發,大罵起來:“簡直是不像話!咱們是中國京劇院——你參加外邊的活動,咱們不管;但這不單是你個人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代表咱們劇院出去參賽的。咱們是國家劇院,國家劇院就要有國家劇院的節目,至少要有國家劇院應該有的風格和理解……”

他最初說話時,“你呀你的”說得我直糊塗,我以為他是直接朝我發脾氣呢,後來我才明白,他罵的是那位參加演出的旦角——我知道的,他們私下很熟,也大約正因為很熟,所以才失望和發脾氣。我等他說完,最後才問他:“敢情——你老兄也去了?”

“我不能去是怎麼的?”看來,他一肚子的氣,還像沒發泄完似的。這回,倒是旁邊老同誌發言了:“城北可沒招惹你啊——”這一說,他醒悟過來,不好意思笑笑。

老同誌說:“咱們沒看,也不下結論,大家議論議論,看人家這麼做,究竟有道理沒有?”

我心暗想:“您老幾位就是去了,就能夠下結論的麼?”

各有各的道理

還是剛才那位發言:“我說說我的(意見)。蘇三是誰?是妓女。她此刻要到哪兒去?太原要複審她的案子,所以她才前往。此際什麼心情?一切聽天由命,根本由不得自己。在這種心情下她這段西皮流水要唱得沉痛哀婉,所以我大膽妄言了,四大名旦當中,就數程硯秋的唱最接近生活中的蘇三。至於表演,她沉痛還不能自拔呢,還能有心情扭腰?——扭腰往往是女性展現風姿的一種動作,古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她扭腰又是給誰看呢?再說,好人和正派的人在咱們京劇中,能夠扭腰麼?這,您幾位老先生知道得比我多,我就不多說了……”

沒繼續說下去,會就散了。這實在是個小而又小的插曲,但也奇怪,大家心裏都像揣著個小兔子,不斷撲騰著,總覺得不安寧。

我們原以為完了就完了,不料,那段“蘇三起解+迪斯科”卻真的紅了,尤其是在不那麼懂京劇的青年中,反而掀起一陣崇尚京劇的熱潮。沒一兩個月,年輕人都傳唱開了,一邊唱還一邊扭。這反而讓梨園深處更加不安。有人要寫文章批評,老先生攔住了:“別著急,不寫還好,要是一寫,反倒格外引人注意,它反倒更紅了。咱們呢,再看看,也再想想吧。”

這想寫文章的不是我,其實我心裏倒有幾分讚成。後來擱了一兩年,等這股熱潮涼了一點,我才寫文章說:從大道理看,西皮流水確實善於表達歡樂情緒,隻是不要絕對化,等配上表演,原來的歡樂情緒興許就會轉換成其他情緒。這是一。還有二,現在社會上小青年們所唱的“蘇三起解”,和京劇舞台上、化好裝的蘇三根本不是一回事情。青年們純粹是“玩兒”,他們哼唱的不過是借用了蘇三的曲調,他們欣賞這段西皮流水的旋律,覺得它彈跳力強,和自己歡快的心緒很接近,於是就接了過來,說不定一高興,兩兩著旋轉著就跳起“華而滋”了呢。我強調說,青年們就是希望所有的文藝為他們的歡樂服務,他們不喜歡悲愁,“看演出就是玩兒嘛,不歡樂還怎麼著?”社會的大形勢造就了他們,文藝(也包括京劇在內)無法左右他們,我們不要過高估量自己藝術形式的能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