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之下,梅蘭芳是個特例。他一輩子就不光是一出戲,他至少有“梅八出”——說“八出”,其實不隻“八出”。按照模糊數學,約略可以有“十來出”或“十一、二出”吧。其中“鐵定的”有《貴妃醉酒》、《霸王別姬》、《鳳還巢》、《洛神》、《奇雙會》、《玉堂春》以及《穆桂英掛帥》。說“以及”,是因為其中包含著兩個極端,前邊那五出是“舊戲見新”類型,後邊的《掛帥》則屬於“新戲顯舊”類型。二者是對立的,但又相反相成。老一代演員會的戲多,梅蘭芳至少有三百出,其中“能戲”的比重不小。這“梅八出”就是對三百出的精選。在這個八出當中,又至少可以再精選出兩出——前(半生)一出和後(半生)一出。前一出就是《霸王別姬》(或《貴妃醉酒》),後一出則隻能是《穆桂英掛帥》了。以這樣的觀點看梅蘭芳,他的一生勞動的結晶,也隻是前一出和後一出——一輩子也隻是兩出戲了。究其原因——其實沒原因,就因為他是梅蘭芳,別的隨便什麼人,又怎麼能和梅蘭芳比呢?
豫劇惟“土”才美
中國各種戲曲劇種,在五十年代時大體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結構。這種“相對穩定”有兩個層麵:其一,每個劇種各有一兩位代表性人物。大劇種得有兩位,小劇種多隻有一位。舉例說,黃梅戲是嚴鳳英,評劇是新鳳霞,呂劇是郎鹹芬,豫劇是常香玉,滬劇是丁是娥,越劇是袁雪芬,粵劇是紅線女……至於京劇,它顯然是最大的,如果共同推舉一個人,那也隻有梅蘭芳了。其二,就是各個劇種風格基本定型——越劇柔美,黃梅戲婉約,評劇通俗,呂劇鄉土氣濃,粵劇有些鐵板銅琶,至於京劇它可以集大成,但帝王將相的戲明顯超過了才子佳人。
還回到我們要議論的豫劇上來。豫劇最基本的風格是什麼?我打算集中談它,但一兩句又說不清楚,那就多說幾句吧。豫劇一方麵熱情奔放,同時也泥土氣息濃鬱。像常香玉的《花木蘭》:“你看看我的頭,再看看我的腳……”多麼質樸,又多麼潑辣!我不知道曆史傳說中的花木蘭是什麼地方的籍貫,反正讓豫劇演出來,“這一個”花木蘭就栩栩如生,其他劇種就再別“碰”(演出)了。這,或許也是一種慣例:但凡是一個地方戲劇種最先演出來的戲,觀眾就先人為主,就承認了這出戲和這個人的基本風格。評劇的劉巧兒,滬劇《羅漢錢》的女主人公,粵劇《搜書院》中的翠蓮,呂劇《李二嫂改嫁》中的李二嫂……還有哪些劇種的哪些主人公,我一下子想不太起來了。惟一的例外,是地方戲的成功人物,經常會被京劇“收編”。何謂“收編”?就是京劇發現地方戲成功了,就抓過來用自己的手段表現一番。通常得是京劇的大牌演員主動“發話”,然後由自己的心腹人動手,看究竟哪裏“加”哪裏“減”,最後由大牌演員自己“合成”。這樣做,一般是把原來生動活潑的風格給予京劇化——套上京劇的程式,有法規了,同時也約束得多了。但某些地方戲裏的特殊人物,他(她)的原形太特殊了太激情了,讓京劇程式一套,就沒一點血肉了。比如馬金鳳還有一出拿手戲《花打朝》,她扮演程咬金的妻子程七奶奶,真誠,勇敢,潑辣,果敢……像這樣的人物,就很難進入京劇人物的畫廊。我三十多年前看過這出戲,劇情已統統忘記,隻記得其中一個細節,昏君把她惹惱了,她一下子跳上龍書案,把一隻腳丫子高高翹向了半空!這,顯然就是這個人物的寫意般的亮相。這出戲和這個人物,恐怕就不是京劇能表現的。京劇中有一種潑辣旦,“潑辣”往往是硬貼上去的,是生硬的標簽,而不可能像程七奶奶這樣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