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注意自己的聽覺——要對新設計的唱腔,捕捉到一個基本的感覺:是順,還是不順?我隻要自己的耳朵對自己的心做真實的表態。這表態我不一定立刻寫出來,甚至都不準備說出來。人家一番好意把我們請來,總是希望我們多說好話,當然我們要忠於審美的第一感覺,但總也不能立刻就講不好的話吧?
四十年前在中國戲曲學院上學時,就知道中國戲曲有兩種最基本的分類——像京劇,是板腔體;像昆曲,則屬曲牌體。這兩個大的分類,是幾百年上千年自然形成的,各有各的優勢,也各有各的觀眾。能夠一刹那把這種分割徹底消除嗎?能這麼著“革命”嗎?——頓時,我想起了許多,覺得這樣做風險很大,不太符合藝術自身的規律,“難——難得很喏!”(這幾個字需要用昆曲聲腔來念)我注意聽著,甚至因為注意而把眼睛暫時閉了起來,有時我感到舒服,有時則覺得生硬——這後者也未必是人家沒做好,而很可能是我疏離戲曲久了(至少十年)而造成今天對新戲的隔閡。我一直注意地看戲,一直堅持到戲的結束。
看過戲的第三天上午,主人特地在我們駐地的小會議室召開了一個小會,就二十幾個人,我們加上劇團的演員,沒有新聞界。意思是希望聽我們的真實想法。大家很熱情,說了許多讚美的話。我被感動了,但也說出自己對於“新而混合的聲腔”的許多猶豫之處。我還談了一個最大的希望,希望把劇本再大膽改一遍,不是小修小補,而是徹底重來。因為曆史給我們留下來的這個本子,有一個先天的最大毛病:侯方域隻是一開頭與李香君定情,隨後兩人就分散了,直到最後的重逢。這樣的結構是沒辦法讓觀眾感動的。我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調整方案,以供劇作家修改時考慮。我也是冒傻氣,已經對編劇洗手多年,怎麼如今又考慮起編劇的問題了?
這次會的次日,大會結束,來賓也各自離去。
通過這次活動,我忽然發覺自己進入了這個老人群體。從前,我僅是思想上屬於他們的群體,但年齡上差得遠。直到這次,他們還笑談“隻有城北是拿工資而不是退休金的”。事實上,我隻差幾個月就要退休(在我寫這段文字時就已退休)。我發現老人相聚有一個最大的好處:能有一些閑話涉及到文化和曆史的規律,這比年輕人的“直去直來”與“就事論事”要高。拿我和這些老人相比,缺憾是明顯的。但我應該努力,因為這個戲曲的老人群體,也正在變更之中,不斷有最老的人徹底退出,又有相對年輕的人進入。老人群體的特殊性是不能變的,新進來的人,要逐步掌握原來群體的個性才行。
劇種的“分”與“合”
回到北京就忙別的事,上海此番之行幾乎忘記了個幹淨。但也有奇怪之處,就是這個關於劇種之間的“分”與“合”的關係,時不時就闖進腦海。
中國戲曲最強盛時有三百多個劇種——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說法,到八十年代時,就變成僅存二百(多)個。到底是哪些劇種消亡了?不知道,或者是不太知道。連文化部也關注起這個問題,準備組織人做專門調查,但調查的經費還沒能落實。夠慘的了,夠狼狽的了。
中國曆史上的戲曲劇種,都是長期的農業社會自然而然出現和漸漸穩定下來之後形成的,三百多個,集中分布在從南到北的東部地區,而西部因為貧窮和落後,戲曲劇種要少得多。如今呢?為什麼會減少了一百來個?其原因既有我們工作上的失誤,也有曆史必然法則的影響。今後這一點就更加明顯了。2003年1月4日的《北京青年報》上刊登了一個整版文章:《美國:經濟版圖的變遷》,它是《北京青年報》年終專稿的完結篇,某大出版社也準備在充實之後立即出書。這篇文章有以下幾個小標題:
鐵路是城市發展的最初命脈製造業時代城市是產業在空間上的集聚高技術產業帶靠近“腦力資源”美國區域經濟版圖變遷這個整版文章置放了一張很大的美國地圖,上邊標出了若幹州的地理位置和其著名產業的名稱。旁邊舉出幾個小例子,說明一百多年之前偶然出現的一些小產業,是如何影響到美國產業的均衡布局的。題頭短語中有這樣的字句:美國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說:“重要的不是最初的偶然事件。形成產業中心依靠的是偶然事件之後的積累過程。”在地圖下,寫著這樣的一句話:“企業、城市和產業帶的均衡分布使美國經濟長盛不衰。”
請注意這些文字,以及《北京青年報》和整個新聞媒介對這個問題的重視。中國政府也正在以同樣的精神推動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努力加強中國的“城市競爭力”。像目前正在進行的“南水北調”與“西氣東輸”,這些都是中國在未來世紀大工作中的一部分。中國在未來世界性競爭中能否得勝,首先取決於此。隻有這上邊成績“不錯”,才有其他方麵的“不錯”。也隻有先一步把這些問題解決好,戲曲的現狀才可能有根本性的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