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元化先生訪談錄(代後記)(1 / 3)

準備說一些“題外”的話,想講講我近幾年在上海時訪問王元化先生的感懷。或許北方喜歡京劇的朋友不太熟悉他,所以這裏我必須先介紹一下他的經曆和我對他的憧憬。

訪問時他就82歲了,少年時期鑽研文學,同時參加了革命。不料1955年搞胡風時受到牽連,一下子蹉跎了幾十年。但他不向錯誤路線低頭,反倒成為一位深刻的學者。他研究《文心雕龍》,研究莎士比亞,有很多細微中見深刻的高論。我不敢在這方麵談他,因為實在沒資格。但我是上世紀90年代之後開始注意他——是從北方遙望,讀他的文章,或許要先讀介紹再讀其文章,最後再買他的著作。學術界曾有“北有錢鍾書,南有王元化”的說法。我特別注意到:他是北方上學,南方工作(同時參加革命),是個很獨特的學者型革命者。他平時很少談京劇,後來某一年,他突然發表了一大組談京劇與傳統文化的文章,洋洋灑灑,非常自由也非常有見地。再一了解,他幼小就看京劇,參加革命後就主動不再看京劇,因認為那是落後的東西。等被錯誤地挨了整,又多少接觸到京劇,這時才感受到京劇中“真而好”的東西。他恢複工作後,曾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工作很忙,還抓緊時間寫東西。直到退下來之後,才又得到閑睱,認真考慮了一番京劇的問題,他這篇談京劇與傳統文化的大文章,等於是結合了他一生的經曆思考才終於命筆的。

後來,我去上海時就通過朋友拜望了他,先後兩度,第一次在家中,後一次是在醫院裏。蒙他很認真接待了我,第一次談話,幾乎是他一個人的獨白,他回顧了參加革命以來的思想經曆,或者說是對五四運動的反思。第二次談得即興一些,有問有答。這兩番談話都給我留下很深印象,我能感受到其中有個核心,但我又不能在這裏加以轉述,我沒有能夠轉述他的思想演變的能力。元化先生身體不好,經常住院,我不便總去打擾他。有些話,如果是朋友私下聊天,如果是在朋友聊天的場合,引述便引述了;現在要落在紙上,對他這位嚴謹的長者來說,就未必合適了。思之再三,於是從書架上取下他的書(其中有他送的,也有我自己買的),仔細翻看起來。我找出涉及京劇的篇章,然後截取語錄式的原文,先抄錄下來,然後逐段談我自己的感懷。我想,這樣做應該是比較妥善的吧。

“觀眾要接受京劇,就先要使京劇的特定語言在自己心中有一個破譯過程。這種過程必須經過較長時間的熏陶,才能慢慢習慣起來。以我自己為例,我在五、六歲時經常被喜歡京劇的祖母帶到劇場,往往不到終場就昏昏入睡,散場後由家人抱著回家。有好一陣,如果不是孩子愛熱鬧的心理,我對劇場中刺耳的鑼鼓喧嘩是難以忍受的。我也害怕老生或老旦一直呆坐著或呆站著大段幹唱,我看武戲開打才感到有點意思。但我並不懂功架身段,隻知道黑臉殺出紅臉殺進,打旋子,翻跟鬥,耍槍花……這些近於雜技式的功夫。後來年歲漸長,在較長的看戲過程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也由於大人和同學閑談中無形的點撥,才喜歡上了京戲。”(《清園夜讀》78至79頁)

這仿佛是上一輩人迷戀上京劇的共同經曆。當時,京劇是至高無上的,任何欣賞它的人都得無條件服從其規矩。你隻能說自己不懂,而不能說它不美或不高明。在周圍的客觀世界中,也確實沒有比京劇更美和更高明的了。所以絕大多數喜歡京劇的人,就都這樣一條道兒鑽進去而不能自拔。現在的問題是,改革開放後的文化大環境徹底改變,可選擇的審美形式太多,而審美之外的物質大環境也同樣變了——變得越來越重視寫實,自然界與藝術世界中的那種虛擬之美,都幾乎沒地方存身了。這樣一來,京劇就變得很尷尬,年輕人直奔其他寫實藝術而去,而且在先入為主之後,還更加洋化。還有一點,今天的年輕人能夠獻給藝術的時間,已經大大小於從前年輕人,他們要忙於學習,忙於掙錢和構築今後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因此他們所需要的藝術,必須是淺近的和一學就會的,在這種大背景下,我們也很難苛求於他們。我惟一想企求這個社會的,就是給今後的孩子以啟蒙藝術教育時,盡量將“寫實”與“虛擬”並重。這樣做,倒還不是單純為了讓他們以後進入京劇容易些,最主要的目的還在於保持東方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