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元化先生訪談錄(代後記)(2 / 3)

“在戲曲舞台上任何寫實的東西都變成實中有虛和以虛代實的寫意性的表現。上樓不需要樓梯,上馬沒有真的馬,《空城計》中諸葛亮站在一塊幕布後當作高矗的城牆……如果劇情需要,演員在舞台上跑圓場,就可以表示長途跋涉,經過了千山萬水。兩個演員在台上,不用布景隔開,就可以表示,一個在室內,一個在室外,各自不見對方。在京劇同一舞台上,無須憑借舞台裝置,就可以為各種不同的處所,或為宮殿,或為茅舍,或為通衢,或為荒郊,或為山林,或為河流。現在有些京劇的改革引進話劇表演和布景,硬把寫實的東西強加進去,結果就破壞了京劇以虛擬性和程式化為手段的寫意表演體係,變成了話劇加唱式的不倫不類的東西。”(《清園夜讀》79至80頁)

現在國家重視“海歸派”,我以為,搞科學的人到海外學習一段,回來再把所學用在國內,是值得提倡和讚許的。而文化上,也有些“海歸派”打進到戲曲中來,硬把一些扞格不入的東西塞到了京劇的舞台上。有時一出新的京戲,要花幾十萬上百萬的資金,結果,錢都花到道具服裝之上,不僅沒幫助了表演,反而破壞了表演!過大的道具,不僅縮小了演員的表演區,同時還造成巨大的浪費。一個新戲演不了幾場就“刀槍入庫”,結果庫房腫漲,一旦獲得巡回演出機會,這些道具也根本帶不出去,它太沉重了,花不起那份運費啊。我呼籲文化界的領導,藝術上不要區分是否屬於“海歸派”,同時對話劇導演執導京劇要采取慎重態度。同時,我真希望看到能有具備真才實學的戲曲導演,能“打進”到話劇中去執導幾個戲。看來,振興京劇的根本途徑,是培養出京劇自己的導演出來。這個思路,與國家乒乓球隊總教練蔡振華的“出路在於培養出好的教練”的體會,應該是一致的。

“京劇講究的是‘掛味兒’。可以說京劇雖然在遣詞用語上顯得十分粗糙,但在音調韻味上是極為精致的,目前尚無出其右者。這一點必須認清,否則京劇的字句雖然改好,而韻味全失,這是得不償失的。這就是說,把詞句當作激發情感或情緒的一種媒介或誘因,使得音調韻味成為感人的主要力量。”(《清園夜讀》80頁)

這就是說,在以往老戲迷那裏,具有一副“京劇的耳朵”,要高於具備“京劇的眼睛”(乃至於其他一切感官)。在京劇中,在京劇與其他戲曲劇種的對比與連接中,這個獨特的“耳朵”是極其重要的。與這種“耳朵”相對應,就是主演的“嗓子”,聲音未必一定高亮,但一定得有韻味兒,什麼是韻味兒呢?很難說,五線譜上標不出來,導演再怎麼排也未必排得出來。隻要是主演他(她)一張嘴,那韻味兒就出來了,稍微一用心,戲迷的掌聲就如同潮水拍擊海岸了。最厭煩這種現象的,首先就是被請來執導京劇的話劇導演——“‘好兒’,都讓他(她)唱主演的得了,還要我們導演幹什麼呢?”於是,他們就使勁加進話劇的因子,如道具、服裝,還有通過仔細說戲帶來的“戲”。這所有的一切,都不以加強主演“掛味兒”的唱為前提。當年,我當過京劇編劇,我也討厭過傳統戲的詞句是如何的粗疏,但現在不覺得有什麼了,京劇審美的重心不在這裏,您還別自作多情,老戲迷往往買票為的就是聽他熟悉的幾句唱,他可以聽完了就退場。老戲迷走不動路時,隻要給他幾張唱片,他一樣滿足。老戲迷往往對年輕人的演出過分挑剔,我發覺自己近年就有這種傾向。我特別喜歡和我一塊成長起來的演員,盡管他們也老了,可我和他們一塊從年輕的時候過來,我見過他們年輕時的樣子,由此也理解他們如今“意到筆不到”的狀態。這樣的審美錯了麼?雖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但也不能就說是錯。老年人不再成為劇場的主流,但他們那裏的玩味和體會,卻往往是最高級也最純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