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27日:昨晚一夜風雨,今晨意外放晴。紅日高升。登屋後小丘,遙望富士山一片雪白,聳立於群山之上。風清氣澄。
“蓋已為初冬之晨矣!·
“田畦蓄水滿溢,林影倒懸。
“12月2日:今晨霜白如雪,在朝陽中閃閃發光,美極!不久薄雲漸聚,日光寒冷。
“同月22日:初雪。
“30年1月13日:深夜。風止,林寂,飛雪時斷時續。掌燈探身窗外,雪花在燈影中飛舞。噫,武藏野默無聲息!側耳傾聽,似有風聲自遠處林中傳來。真乃風聲耶?
“同月14日:今晨大雪。葡萄棚倒塌。入夜,遠處樹梢沙沙作響。隱約可聞。噫,此即冬夜呼嘯於武藏野森林中之寒風乎!雪融,簷水滴嗒有聲。
“同月20日:曉色美妙。晴空無雲。地上霜柱,閃爍爍如白銀。枝頭嫩芽苞發如針,小鳥婉轉噪鳴。
“2月8日:梅花初放。月色漸美。
“3月13日:夜十二時,月斜風急,密雲滿布,林中風濤怒鳴。
“同月21日:夜十一時,屋外風聲忽近忽遠。早春襲來。寒冬斂跡。
三
昔日的武藏野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萱草原,景色優美無比一直受到人們的頌讚,相傳不絕。可是,今天的武藏野則已變成一片森林。甚至可以說,森林就是武藏野的特色。講到樹木,這裏主要是類。這種樹木在冬天葉子就全部脫落,一到春天,又發出青翠欲滴的嫩芽來。這種變化,在秩父嶺以東十幾裏的範圍內,完全是一樣的。通過春、夏、秋、冬、每逢霞、雨、月、風、霧、秋雨、白雪,時而綠蔭,時而紅葉,呈現著各種各樣的景色,其變幻之妙,實非住在東北或西部地方的人們所能理解。原來,日本人對這一類落葉林木的美,過去似乎是不太懂得的。在日本的文學以及美術中,也沒有見過像“林深處聽秋雨”這一類描寫。像我這樣一個出生在西部地方的人,自從少年時來到東京上學,到現在雖然已經也有十年了,但能夠理解到這種落葉林木的美,卻還是最近的事情,而且也還是受了下列這一段文章的啟發:
“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樺樹林裏。從早晨起就下細雨,又常常射出溫暖的陽光;這是陰晴不定的天氣。天空有時彌漫著輕柔的白雲,有時有幾處地方忽然暫時開朗,在撥開的雲頭後麵露出青天來,明亮而可愛,好像一隻美麗的眼睛。我坐著,向周圍眺望,傾聽。樹葉在我頭上輕輕地喧噪;僅由這種喧噪聲,也可以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這不是春天的愉快而歡樂的戰栗聲,也不是夏天的柔和的私語聲和綿長的絮聒聲,也不是晚秋的羞怯而冷淡的喋喋聲,而是一種不易聽清楚的、沉沉欲睡的細語聲。微風輕輕地在樹梢上吹過。被雨淋濕的樹林的內部,由於日照或雲遮而不斷地變化;有時全部光明,仿佛突然一切都微笑了;不很繁茂的白樺樹的細幹突然蒙上了白綢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樹葉突然發出斑斕的純金色的光輝,高而繁茂的鳳尾草的優美的莖,無限製地交互錯綜地顯示在你眼前,它們已經染上秋色,好像過熟的葡萄的色彩;有時四周一切忽然又都變成淡藍色:鮮豔的色彩忽然消失了,白樺樹都顯出白色,全無光彩地站著,這白色就同還沒有被冬日的寒光照臨過的、新降的雪一樣;於是極細的雨偷偷地、狡獪地開始在樹林裏撒布下來,發出瀟瀟的聲響。白樺樹上的葉子雖然已經顯著地蒼白起來了,還差不多全是綠色的;隻有某些地方,長著一張全紅的或全金的嫩葉,太陽光突然穿過了新近由明亮的雨洗淨的細枝的密網而溜進來,斑斕地發光,這時候你就可以看見這張嫩葉在日光中鮮明的閃耀。”這一段借用了豐子愷譯的《獵人筆記》第303-304頁的譯文。
以上是二葉亭四迷二葉亭四迷(1863-1908),日本最早介紹俄羅斯文學的翻譯家。翻譯的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幽會》中開頭的一段,我之所以能夠懂得這種落葉林木的妙趣,大部分是得力於這篇絕妙的敘景文的筆法。雖然那隻是俄國的景色,寫的也是樺樹,而武藏野的樹林卻是樹,在植物學上屬於完全不同的類目,但在落葉林這一點上,兩者是相同的。我常常這樣想:如果武藏野的森林中不是樹而是鬆樹或其他樹木,那色彩就不會有這樣的變化,因而顯得非常平凡,也就沒什麼珍貴了吧。
正因為是樹,所以葉子才會發黃:正因為葉子會發黃,所以才會有落葉。秋雨霏霏,疾風颯颯。一陣狂風掠過,小丘上千萬片樹葉迎空飛舞,猶如一群群小鳥似的,一直向遠處飛去。等到樹葉落盡,綿亙數十裏的森林,一下子都變得光禿禿的;冬天的蒼穹高高地罩在上麵,武藏野墮入了一片沉寂。空氣也更清爽了。來自遠處的聲音也能清楚地聽見。我在十月二十六日的日記中,曾記述道:“赴樹林深處小坐,四顧,傾聽,凝視,默思。”而在屠格涅夫的《幽會》中,也同樣有著“我坐著,向周圍眺望,傾聽”的描述。這種側耳傾聽,是多麼適合於武藏野自秋末至冬初時的氣氛啊。秋天,聲音發自林中;冬天,聲音來自樹林外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