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舉動都記上,作為將來年齡和地位都改變了之後的參考。假如習惡孩子要公園去的時候,

取來一翻,看見上麵有一條道,“我想到中央公園去。”那就是即刻心平氣和了。別的事也

一樣。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所說“拳匪”亂後,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

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

很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

性卻大可佩服。要求經濟權也一樣,有人說這事情太陳腐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太卑鄙

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經濟缺席就要改變了,用不著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經濟權。

其實,在現在,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於感到困難,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

鮮,能得到若幹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不是自由了,然而

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去,就得到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

著濟濟之權為可靠。

在經濟方麵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麼?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

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裏,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

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

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爭謀

升鬥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麵再想別的法。

如果經濟製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

然而上文,是又將娜拉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物而說的,假使她很特別,自己情願闖出去做犧牲

,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們無權去勸誘人做犧牲,也無權去阻止人做犧牲。況且世上也盡有

樂於犧牲,樂於受苦的人物。歐洲有一個傳說,耶穌去釘十字架時,在Ahasvar的簷下,Aha

svar不準他,於是被咒詛,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Ahasvar從此就歇不下,

隻是走,現在還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樂的,他何以不安息呢?雖說背著咒詛,可是大約

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

隻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於自己的,與誌士們之所謂的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

,——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觳,

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

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後走不幾步,他們並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對於這樣的群眾沒有法,隻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

沉的韌性的戰鬥。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

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

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倒的。但是從那裏來,怎麼地來,我也是不能確切

地知道。

我這講演也就此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