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樓的影子倒在水池裏,太空鑲著無數的星座,秋夜靜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從樹叢顫巍著那裏走出來了,秦錚的頭發毛散了,衣裙不整齊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樓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錚回宿舍時,她都是倒踏著梯級向他微笑著,緩緩地走進去。現在,秦錚沒有回頭,她為新的體驗淹沒了。
平野的心思平靜下來,滿足同時而倦怠地轉向北樓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這個秘密似地叫了。
二這是一個回憶,完全是一個夢中的回憶。
平野醒轉來了,鐵窗外石壁的頂端,模糊著蒼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地刮著陰慘的風,住在這裏的人,有的是單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是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們終夜不能睡著,他們吼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但是他們腿上的鐵鎖和手上的木枷並不因為吼號而脫落,依然嚴緊地在枷鎖著。五個人中的兩個人是癱落在牆角裏,不喊叫也不掙脫,使你看到,你可以聯想起那是兩個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嚇住了?但,他們不是,那兩張麵孔,並不蒼白;手足安然的,並不顫索。
提著槍打著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著這五個人,這是為了某種事體。提槍的人,總是不間斷地在袖口間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著天快亮起來似的。但,天亮起來又有什麼事體要發生呢?這個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著,他們不能滾轉,提槍的人在那裏踱來踱去。
其中的一個向著那兩個永不知嚎叫的人說:
“怎麼你們的不是行搶,隻為了幾張碎紙在身上就……”
說話的被那個提著槍的絞斷了話聲,但是他現在一點都不知懼怕什麼叫槍,他大罵了一陣,沒有法治他。提槍的那個人仍然是走來走去,一麵看他袖口間的表。
平野,他是個永久要住在這裏的一個犯人,因為法律判斷他是這樣。
因為三年前的那天晚間,他同秦錚在校園裏談一些關於鄉間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錚的父親處死刑了,第三天,秦錚被捕了。接著就是平野。
現在秦錚和平野是住在同一個鐵包的院裏,現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裏兩個青蛙變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園裏仍是叫著。
在三年之中,他們總是追隨三年前的舊夢,平野醒轉來了。醒來他尋覓不見秦錚,他又閉起眼睛,窗子鐵欄外,有不轉動的白色的月輪,外麵嚷著這樣的聲音,平野聽到了:“又是五個:兩個政治犯,三個強盜犯,被提出去。”過了一刻,車輪的聲音軋過了,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