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師。
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並且臉上也像愉悅了。我歡喜地跑到過道去倒臉水,心中埋藏不住這些愉快,使我一麵折著被子,一麵嘴裏任意唱著什麼歌的句子。而後坐到床沿,兩腿輕輕地跳動,單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蕩,我又跑出門外,看了幾次那個提籃賣麵包的人,我想他應該吃些點心吧,八點鍾他要去教書,天寒,衣單,又空著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還是不見那提著膨脹的籃子的人來到過道。
郎華作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該吃了。當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了。他仿佛是一個大蠍虎一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欲,從籃子裏往外捉著麵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像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裏才滿足。最後他付過錢,下了最大決心,舍棄了籃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鍾,他就走了。九點鍾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鍾頭又回來。他已經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當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鋪取出的從前他當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致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裏解出來,還有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著。
於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惟有我穿著他的夾袍,兩隻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
電燈照耀著滿城市的人家。鈔票帶在我的衣袋裏,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著的那條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門,上麵封了紙片,郎華拉開它,並且回頭向我說:“很好的小飯館,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裏吃飯。”
我跟著進去。裏麵擺著三張大桌子。我有點看不慣,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上,屋子幾乎要轉不過身來。我想,讓我坐在哪裏呢?三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人。我在袖口外麵捏了一下郎華的手說:“一張空桌也沒有,怎麼吃?”
他說:“在這裏吃飯是隨隨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著,他把帽子掛到牆壁上。堂倌走來,用他拿在手中已經擦滿油膩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時向旁邊正在吃的那個人說:“借光,借光。”
就這樣,郎華坐在長板凳上那個人剩下來的一頭。至於我呢,堂倌把掌櫃獨坐的那個圓板凳搬來,占據著大桌子的一頭。我們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會兒,小小的菜碟擺上來。我看到一個小圓木砧上堆著煮熟的肉,郎華跑過去,向著木砧說了一聲:“切半角錢的豬頭肉。”
那個人把刀在圍裙上,在那塊髒布上抹了一下,熟練地揮動著刀在切肉。我想:他怎麼知道那叫豬頭肉呢?很快地我吃到了豬頭肉了。後來我又看見火爐上煮著一個大鍋,我想要知道這鍋裏到底盛的是什麼,然而當時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來滿屋擺蕩。
“你去看看吧。”
“那沒有什麼好吃的。”郎華一麵去看,一麵說。
正相反,鍋雖然滿掛著油膩,裏麵卻是肉丸子。掌櫃連忙說:“來一碗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答。掌櫃又連忙說:“味道很好哩。”
我們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錢吧!我們麵前擺了五六個小碟子,覺得菜已經夠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這麼多菜,還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說。
“肉丸子還帶湯。”我看他說這話, 是願意了,那麼吃吧。一決心,肉丸子就端上來。
破玻璃門邊,來來往往有人進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襖的,還有滿身紅綠的油匠,長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歲尖嗓子的小油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