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有點潮濕得難過了。可是門仍是來來往往。一個歲數大一點的婦女,抱著孩子在門外乞討,僅僅在人們開門時她說一聲:“可憐可憐吧!給小孩點吃的!”然而她從不動手推門。後來大概她等到時間太長了,就跟著人們進來,停在門口,她還不敢把門關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麼很快就走的樣子。忽然全屋充滿了冷空氣。郎華拿饅頭正要給她,掌櫃的擺著:“多得很,給不得。”
靠門的那個食客強關了門,已經把她趕出去了,並且說:“真他媽的,冷死人,開著門還行!”
不知哪一個發了這一聲:“她是個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個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兩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卻聽不慣這話,我非常惱怒。
郎華為著豬頭肉喝了一小壺酒,我也幫著喝。同桌的那個人隻吃鹹菜,喝稀飯,他結賬時還不到一角錢。接著我們也結賬: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兒豬頭肉,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
走出飯館,使人吃驚,冷空氣立刻裹緊全身,高空閃爍著繁星。我們奔向有電車經過叮叮響的那條街口。
“吃飽沒有?”他問。
“飽了。”我答。
經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我買了兩紙包糖,我一塊,他一塊,一麵上樓,一麵吮著糖的滋味。
“你真像個大口袋。”他吃飽子以後才向我說。
同時我打量著他,也非常不像樣。在樓下大鏡子前麵,兩個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僅僅扣住前額,後腦勺被忘記似的,離得帽子老遠老遠的獨立著。很大的頭,頂個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這個小卷沿帽,在頭頂上看起來十分不牢固,好像烏鴉落在房頂,有隨時飛走的可能。別人送給他的那身學生服短而且寬。
走進房間,像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著舌頭,他吃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我是綠舌頭。比完舌頭之後。他憂愁起來,指甲在桌麵上不住地敲響。
“你看,我當家庭教師有多麼不帶勁!來來往往凍得和個小叫花子似的。”
當他說話時,在桌上敲著的那隻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著線條。我想破了倒不要緊,可是冷怎麼受呢?
長久的時間靜默著,燈光照在兩人臉上,也不跳動一下,我說要給他縫縫袖口,明天要買針線,說到袖口,他警覺一般看一下袖口,臉上立刻浮現著幻想,並且嘴唇微微張開,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說什麼。
關了燈,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兩人扯著一張被子,頭下破書當做枕頭。陋壁手風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著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
“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可是過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麼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束,結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著愛我……甚至於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你看過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琴仍不停止。在說話時他叫那個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發著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啊!”說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裏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馬啼打在街石上嗒嗒響聲。每個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