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導讀
魏晉崇玄理,尚清談,語言是體現風度與識度的媒介,故而妙語連珠,機鋒處處。這裏有幾則,已成中國文學與文化史上的經典。王獻之以“應接不暇”讚歎山陰風景的美不勝收;顧愷之以“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描述會稽山川,見其言如見其畫。謝安言傳身教,常與子侄在庭前閑話,謝玄的對答,可見其聰慧,而淝水一役,又能運籌帷幄、馳騁沙場,戰功彪炳,是魏晉不可多得的人才;至於謝道韞詠柳之作,初現中國女才人的光芒;始料不及的是,一世梟雄如桓溫,泫然發出“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生命感慨,竟成為了千古絕歎。
《言語》一節中有不少的慧童出現,“少時了了”的孔融及其兒子的“覆巢之下,複有完卵”,皆已成為常用語。聰慧,或者說過度的聰慧,正為孔氏招來滅門之災,在過度強調見智慧的當今社會,實值得引以為鑒。
魏晉清談,著重的當然是語言的炫技逞能,其風熾盛,在哲理上無疑有長足之發展,甚至是東晉領袖人物安撫社會人心的一種方法。至於語言在當今社會,尤為重要。全球化的時代,多種語言的訓練已屬必然的要求。而此章故事中應對的得體與敏捷,更值得學習。
孔文舉年十歲1,隨父到洛2。時李元禮有盛名3,為司隸校尉4。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5?』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6,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7,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注釋
1 孔文舉:孔融(一五三至二〇八),字文舉,東漢魯(今山東)人,獻帝時任北海相,時稱孔北海;又任少府、太中大夫等職。孔氏因恃才負氣,觸怒曹操而被殺。他是建安七子之一,著作大多散佚,有明輯本《孔北海集》。
2 父:孔融的父親名宙,官泰山都尉。洛:東都洛陽。
3 李元禮:李膺(一一〇至一六九),字元禮,潁川襄城(今河南平頂山)人,因謀誅宦官,事泄,下獄死。
4 司隸校尉:官名。初掌糾察百官及所轄附近各郡犯事者,後改專察督察三輔、三河、弘農七郡,治洛陽。
5 仆:古代男子對自己的謙稱。
6 先君仲尼:孔融是孔子二十世孫,故稱。伯陽: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師資之尊:孔子曾問禮於老子,因此老子是孔子的老師。
7 太中大夫:主管議論政事的官員。陳韙在東漢桓帝時曾任太中大夫。
譯文
孔文舉十歲時,跟隨父親到洛陽。當時李元禮享有很高的名望,任司隸校尉。凡是登門造訪的,隻有那些有著高潔名聲的傑出之士,以及中表親戚才能通報進門。孔融到了李府門前,對守門吏說:“我是李府君的親戚。”通報進門後,孔融坐到了前麵。李元禮問孔文舉:“您和我是什麼親戚?”孔文舉答道:“過去我的祖先孔子與您的先人老子有師生之誼,所以我與您世代為通家之好。”李元禮及賓客聽了孔文舉的話無不感到驚奇。太中大夫陳韙晚到,有人把孔文舉的話告訴他。陳韙說:“小的時候聰明伶俐,長大後不見得就很好。”孔文舉說:“想來您小的時候,必定是聰明伶俐的了!”陳韙聽後大為尷尬。
孔文舉有二子,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晝日父眠,小者床頭盜酒飲之。大兒謂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禮!』
譯文
孔文舉有兩個兒子,大的六歲,小的五歲。有一次,當父親在白天睡覺的時候,小兒子就到床頭偷酒喝,大兒子對他說:“喝酒前為什麼不先行禮呢?”小兒子回答說:“偷酒喝,怎麼還得行禮!”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1,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於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複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注釋
1 琢釘戲:古時一種兒童遊戲。
譯文
孔融被逮捕時,朝廷內外無不惶恐懼怕。當時孔融的大兒子九歲,小兒子八歲,他們照樣做琢釘的遊戲,完全沒有一點驚慌的神色。孔融對派來逮捕他的人說:“希望罪過隻在我一人之身,兩個兒子的性命能否保全?”兩個兒子從容向前說:“父親大人難道見過傾覆的鳥窩下會有完好的鳥蛋嗎?”不久逮捕他們的人也就到了。
賞析與點評
孔家之子之智慧固是天資,而其淡定從容,想必亦與孔融平時之教育密不可分。
鍾毓、鍾會少有令譽1,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鍾繇曰2:『可令二子來!』於是敕見。毓麵有汗,帝曰:『卿麵何以汗?』毓對曰:『戰戰惶惶,汗出如漿3。』複問會:『卿何以不汗?』對曰:『戰戰栗栗,汗不敢出4。』
注釋
1 鍾毓、鍾會:是兄弟倆。鍾毓(?至二六三),字稚叔,鍾繇長子,十四歲任散騎侍郎,後升至車騎將軍。鍾會(二二五至二六四),字士季,少時聰穎,為司馬師、司馬昭所倚重,凡有征伐,會均預謀,功勳卓著,以平蜀漢功,官至司徒,封縣侯。後因與蜀將薑維合謀,據蜀叛司馬氏而被殺。令譽:美好的聲譽。
2 鍾繇(一五一至二三〇):字符帝,三國魏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東漢末為禦史中丞,封東武亭侯。魏明帝時遷太傅,進封定陵侯。工書法,與王羲之並稱“鍾王”。
3 戰戰惶惶:害怕得發抖。漿:凡較濃的液體都可叫作漿。
4 戰戰栗栗:害怕得發抖。“栗”、“出”韻,兄弟隨口應對,同義而異辭,皆為韻語,以見機警聰慧。
譯文
鍾毓、鍾會兄弟倆少年時就有好名聲,鍾毓十三歲時,魏文帝聽說他們倆,便對他們的父親鍾繇說:“可以叫兩個孩子來見我!”於是下令賜見。覲見時鍾毓臉上有汗,文帝問道:“你臉上為什麼出汗?”鍾毓回答說:“戰戰惶惶,汗出如漿。”魏文帝又問鍾會:“你為什麼不出汗?”鍾會回答說:“戰戰栗栗,汗不敢出。”
何平叔雲1:『服五石散2,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
注釋
1 何平叔:何晏(約一九〇至二四九),字平叔,三國魏宛(今河南南陽)人。東漢何進之孫。母尹氏為曹操所納;又為曹操的女婿。曹爽執政時任吏部尚書。好《老》、《莊》,尚清談,與夏侯玄、王弼等倡玄學。後因依附曹爽,為司馬懿所殺。
2 五石散:丹藥名,以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鍾乳、硫磺五種藥石為主,佐以人參、白術、桔梗、海蛤、防風、附子、桂心、幹薑、細辛、栝樓等配製而成。傳為何晏據東漢張仲景紫石散及侯氏黑石散兩方增減所創,雲可治男子勞傷虛羸。因須冷服,又名“寒食散”。自何晏服用有效後,魏晉六朝上層人士競相仿效,為當時玄風之一種表現。藥性猛烈,服後需行走調適,謂之行散。服者食宜冷,衣宜薄,酒需溫,但每致中毒,染成痼疾,性格暴躁,至有傷殘夭死者。
譯文
何平叔說:“服食五石散,不僅能治病,也覺得精神很清爽。”
嵇中散既被誅1,向子期舉郡計入洛2,文王引進3,問曰:『聞君有箕山之誌4,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谘嗟。
注釋
1 嵇中散:嵇康,曾任中散大夫,故稱。
2 向子期:向秀(約二二七至二七二),字子期,魏晉之際河內懷(今河南武陟西南)人,和嵇康友好,“竹林七賢”之一,標榜清高。嵇康被殺後,他便改變初衷,出來做官,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郡計:計是計簿、賬簿,列上郡內眾事的官員。
3 文王:司馬昭。引進:推薦。
4 箕山:山名,在今河南省登封縣東南。堯時巢父、許由在箕山隱居。此處借指歸隱之誌。
譯文
中散大夫嵇康被殺以後,向子期呈送郡國賬簿到京都洛陽去,司馬昭推薦了他,問他:“聽說您有意隱居不出,為什麼到了京城呢?”向子期回答說:“巢父、許由是孤高傲世的人,不值得稱讚和效法。”司馬昭聽了,大加讚賞。
蔡洪赴洛1,洛中人問曰:『幕府初開,群公辟命,求英奇於仄陋,采賢雋於岩穴。君吳、楚之士2,亡國之餘,有何異才而應斯舉?』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於孟津之河3;盈握之璧,不必采於昆侖之山4。大禹生於東夷,文王生於西羌5。聖賢所出,何必常處。昔武王伐紂,遷頑民於洛邑;得無諸君是其苗裔乎6?』
注釋
1 蔡洪:字叔開,吳郡人,原在吳國做官,吳亡後入晉,晉惠帝元康初為鬆滋令。
2 吳、楚:春秋時代的吳國和楚國。兩國都在南方,所以也泛指南方。
3 夜光之珠:即夜明珠,是春秋時代隋國國君的寶珠,又叫隋侯珠,或稱隋珠,傳說是一條大蛇從江中銜來的。孟津:渡口名,在今河南省盂縣南。周武王伐紂時和各國諸侯在這裏會盟,是一個有名的地方。
4 昆侖:古代盛產美玉的山。
5 大禹:夏代第一個君主,傳說曾治平洪水。東夷:中國東部的各少數民族。文王:周文王,殷商時一個諸侯國的國君,封地在今陝西一帶。西羌:中國西部的一個民族。這裏暗指大禹、文王都不是中原一帶的人。
6 “昔武王”句:周武王滅了殷紂以後,把殷的頑固人物遷到洛水邊上,派周公修建洛邑安置他們。戰國以後,洛邑改為洛陽。
譯文
蔡洪到洛陽後,洛陽的人問他:“官府設置不久,眾公卿征召人才,要在平民百姓中尋求才華出眾的人,在山林隱逸中尋訪才德高深之士。先生是南方人士,亡國遺民,有什麼特殊才能,敢來接受這一選拔?”蔡洪回答說:“夜明珠不一定都出在孟津一帶的河中,滿把大的璧玉,不一定都從昆侖山開采來。大禹出生在東夷,周文王出生在西羌,聖賢的出生地,為什麼非要在某個固定的地方呢!從前周武王打敗了殷紂,把殷代的頑民遷移到洛邑,莫非諸位先生就是那些人的後代嗎?”
賞析與點評
英雄莫問出處,以地域、門第而自傲的人隻是井底之蛙而已。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1,還,樂令問王夷甫曰2:『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3,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4,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5,亦超超玄著。』
注釋
1 洛水:即洛河,源出陝西洛南,東入河南,經洛陽等地,至鞏縣洛口入黃河。
2 樂令:樂廣。王夷甫:王衍(二五六至三一一),字夷甫。
3 裴仆射:裴(二六七至三〇〇),字逸民,曆任侍中、尚書左仆射。名理:考核名實,辨別、分析事物是非、道理之學,是魏晉清談的主要內容。
4 張茂先:張華,字茂先,博覽群書,晉武帝時任中書令,封廣武侯。《史》、《漢》:指司馬遷所著之《史記》、班固所著之《漢書》。
5 王安豐:王戎,封安豐侯。延陵:今江蘇武進縣,這裏以地代人。春秋時吳王壽夢的少子季劄封在這裏,稱為延陵季子,有賢名。子房:張良,字子房,本戰國時韓國人。秦滅韓,張良以全部家產求刺客刺秦王,後幫助劉邦擊敗項羽,封為留侯。
譯文
名士們一起到洛水邊遊玩,回來的時候,尚書令樂廣問王夷甫:“今天玩得高興嗎?”王夷甫說:“仆射裴擅長談名理,滔滔不絕,意趣高雅;張茂先談《史記》、《漢書》,娓娓動聽;我和安豐侯王戎談論延陵季子、張良,也極為超塵拔俗,奧妙透徹。”
陸機詣王武子1,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雲:『有千裏蓴羹2,但未下鹽豉耳3!』
注釋
1 陸機(二六一至三〇三):字士衡,晉吳郡吳縣華亭(今上海鬆江)人。祖遜、父抗,均為吳國的將相。吳亡後入晉,累遷太子洗馬、著作郎,曾任平原內史,世稱“陸平原”。後從成都王司馬穎討伐長沙王司馬乂,任後將軍、河北大都督。兵敗,受讒害,與弟陸雲同被殺。王武子:王濟(二四〇至二八五),字武子,太原晉陽(今屬山西)人。擅清談,娶晉武帝女為妻,曆任侍中、太仆。好弓馬,性豪侈。孫子荊:孫楚(?至二九四),字子荊,太原中都人,仕至馮詡太守。
2 千裏:千裏湖,有說在今江蘇溧陽縣附近。蓴羹:用蓴菜、鯉魚做主料,煮熟後加上鹽豉製成的一種名菜。
3 曆來此句的詮釋紛紜。陸機的意思應該是說,北方羊酪的味道,大概也就是南方千裏湖未下鹽豉的蓴菜羹吧。當然,在未下鹽豉前兩者還是屬於可以比較的層次,意謂若下了鹽豉的蓴菜羹,就非羊酪可比了。
譯文
陸機去拜訪王武子,正好王武子跟前擺著幾斛羊奶酪,他指著給陸機看,問道:“你們江南有什麼名菜能和這個相比呢?”陸機說:“我們那裏有千裏湖出產的蓴羹可以媲美,隻是還不必放鹽豉呢!”
賞析與點評
地域的偏見,在魏、晉時代已有。我們必須具備開放的胸襟,欣賞多元的美。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1,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歎曰2:『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3:『當共勠力王室,克複神州4,何至作楚囚相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