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水望穿采菱舟去 欄杆依遍拂麵香來(2 / 3)

他家雖是一鄉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飯的人很少,隻有五個人,除了黃守義夫婦和惜時,此外還有個寡嫂馮氏,一個六歲的小侄子小中秋兒。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鹽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紅辣椒煎幹魚,一碟煎雞蛋,都放在惜時麵、前。小中秋兒和他母親一方,另用一個小碟子,盛了一塊雞蛋,幾塊豆腐,放在他麵前。

惜時吃著飯說:“若是火車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裏我住不慣了。”烏氏望著馮氏道:“哦!我忘了叫陳大嫂晚上蒸臘肉了。”陳大嫂是他家幫工的,在灶前收拾餘火,將火鉗夾著燒著的柴段,放進瓦罐子裏去,好悶成焦炭。一,聽東家奶奶說,放了火鉗,笑著站起來道:“我忙著給二先生炒南瓜子,把這蒸臘肉忘了,中午還剩有幾塊鹹雞,二先生吃嗎?”惜時瞪了眼道:“冷東西不衛生,我不要,你們鄉下人知道什麼。”黃守義將筷子頭梳了一梳短胡子,笑道:“你不要罵她是鄉下人,我和你媽,你嫂嫂。”說著,放下筷子來,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兒的頭,笑道:“他也是個鄉下人,不單是陳大嫂一個人是鄉下人啊!”惜時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對,便不做聲了。

吃過了晚飯,他就沒有心思看書。想到鄉下物質不文明。又由此想到棄了城市來欣賞自然的那個女郎,介人既然說她每日都到湖汊子裏來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可惜當時因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這話問出來,若是他的話可靠,今天她一定還會來的,照著昨日的時間計算,早早到河裏去等著,大概會碰到她的。

他這樣想著,帶了兩本書,又帶些茶葉幹糧,獨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著,船彎在河這邊,她們的船走那邊去了,會看不見,彎在那邊,對於這邊,也是一樣。於是將艙裏收著的一個不常用的小錨,翻了出來,將船撐到河中間,將錨拋入水內,這樣地守著,無論船打上下左右來,都是可以看見的了,將船彎好了,拿了一本書,便躺在船頭上來看。然而今天看書,卻和往日不同,書上的字,說的是些什麼?一點也不知道。

看了幾頁書,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爐罐柴片,便到後艄去燒水泡茶喝。燒開了水,泡了茶,吃著幹糧,混了不少的時間。這河汊裏靜悄悄,隻聽到兩岸的蟲聲,偶然一叫,哪裏有一點篙櫓之聲發生在水上?惜時等了個不耐煩,一摸身上,還有兩條小手絹,便伏在船邊,將手絹洗了,洗過了手絹,又把洗船的掃把,伸到水裏去蘸著水,將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頭看一看天上的太陽,依然正正當當的高照在頭上,時候還早著呢!沒有法,複又躺到船頭上去看書,因為怕太陽曬,將船的席篷扯上前來,擋住了一邊。

工作了許久,人已是倦了,看書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澀,便蒙矓地睡去。這一睡,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有人叫道:“是哪個的船?停在河中心,擋住了人家的路。”惜時聽那說話的聲音。正是女子,猛然驚醒,坐了起來,隻將席篷一推,便見昨天那隻船挨船而過,船上還是那兩個人,隻是那個女子將粉紅衣服換了淡青的了。

隻是這樣一猶豫,那一隻船已經開到兩三丈路之外。那個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臉正對了這邊,伸出一雙白臂,將船板上堆著的菱角蔓子,一麵理著向水裏丟,一麵摘了菱角,拋到筐子裏。偶然一抬頭,將頭上的散發,掀到後麵去。就在這時,遠遠地和惜時打了一個照麵,惜時的船,是拋了錨的。看著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動,待要搶著將錨拔起,趕了上去,又覺得太著了痕跡。隻好呆呆地望著這隻船,越走越遠,今天什麼都準備好了的,衣袋裏正藏著一隻悶表,連忙掏出來看時,乃是三點三刻,那麼,明天她們要再來的時候,也不過三點前後,以後可以按著時候來等她們的了,今天雖然等著了,那也隻好算白費了一天工夫,自己將這事悶在心裏。

到了次日,又依照預定時間到湖汊子裏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紅日西下,望著這一灣流水,也不見采菱船的蹤影。自己想著:這或者是自己來晚了,采菱角的人,已經滿載而歸了。

到了第三日,還是吃了午飯就到河下來,以為她們絕不能不吃飯就出來,今天是準可以遇到的。然而望著這一灣流水的上下遊,空悠悠地,除了幾隻白鷺會由上遊飛過來,此外還有什麼?連候二日不見,大概是不來了?本來采菱角也是一種遊戲的事,何必日日都來,大概是從此終止了。他在船頭上,向著前邊呆呆地望了許久,歎了一口氣,自回家去。

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黃介人的話,她是陳步賢的小姨子,陳步賢家住在水竹莊,離這兒不遠,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點消息來,也未可知。因之,換了鄉下從不穿出來的西裝,裝著觀看風景,慢慢地踱到水竹莊來。這個莊子,前麵臨水,三麵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來客都是由後麵抄上前麵。所以直到莊邊,還看不見莊前的人物。

惜時轉過竹林,便聽到前麵一陣喧嘩之聲,看時,隻見一群男女站在河岸上,隻向河裏招手說笑,趕過莊前一所打稻場,卻是河裏一隻小船,載著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來這裏出門,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車,就是用小船將人載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這樣子,這莊上是有人遠行了。

惜時正在忖度,他所要會的那個陳步賢,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連忙過來問道:“好幾天不見,我以為你早到省城去了,原來你還在家裏。”惜時道:“我不到省裏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為鐵路不通,我還走不了呢!”陳步賢道:“哪個說的,鐵路不通?我們這位舍親,現在就是回省後再上京。”說著,手向河下一指。

惜時心裏一驚,問道:“是哪位令親?”陳步賢笑道:“是我姨妹,人很開通的,你昨天不來,要是你昨天來了,我就可以給你介紹了。”惜時聽了這話,不覺默然。陳步賢道:“我不騙你的,你去打聽打聽回去,火車的確是通了。”

惜時聽著話,偷眼看看河裏的船,早無影無蹤,心裏實在懊悔昔日在河下等她,早到這裏來,豈不是和她早成朋友了,因道:“你令親在省裏住家,消息當然是比我更靈通,火車通了,這話一定不假,回家我和家父商量,一兩天之內,我也要走了,但不知令親到北京去,進的是什麼學堂。”陳步賢笑道:“這個我是外行了,不過她也說了是要考大學。”

惜時笑道:“你真是外行,北京的大學多得很,叫我到哪裏……”說到這裏,自己忽然省悟起來:姓陳的並沒有叫我去找她,我怎麼倒反問起姓陳的來,便改著說道:“哪裏去知道呢。”陳步賢倒也不曾用心,說過去就算了,倒約著他到家裏去喝茶。惜時道:“我在家裏悶得不得了,聽到火車通的消息,我急於要回去商量啟程了,改日會罷。”說著,點頭作別,就回家了。

到了家裏,看到他父親嘴裏銜了旱煙袋,煙荷包裏,滿滿裝著一荷包關東葉子,踱出,大門口來。惜時兩手一伸,攔住去路,便道:“你老人家這一出大門,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要走,我有幾句話說。”

守義由嘴裏取旱煙袋,將煙嘴子指點著他道:“你這個孩子,又是這樣冒失,有什麼事?這樣等著我說哩!”惜時道:“你老人家預備幾百塊錢罷!我明天就動身到北京去。”黃守義道:“你一晌都沒有提到要走,怎麼今天突然地說要上北京去呢?”惜時道:“以前我是不知道火車通了,所以等一天又等一天,現在火車通了,我怎樣不走呢。”守義道:“就是火車通了,也應當有一兩天籌備,怎麼說走就走。”惜時道:“我在鄉下,又沒有一點事,今天走,明天走,都是一樣,我何必多耽誤念書的時間!況且說是收拾行李,有今天晚上一整夜,也夠收拾的了,我明天一早就到省裏去,不知道你老人家能籌多少錢。”

守義道:“你說走就走,我能籌多少錢,等你到了北京,我陸續彙給你罷!”惜時道:“那我怎樣等得及呢。”守義道:“最好你還是遲一兩天走,讓我把款子籌起來,你好帶了走。”惜時道:“你老人家在鄉下的麵子,要籌個千兒八百塊錢,難道還有什麼問題嗎?”守義笑道:“小孩子倒會說大話,鄉下人哪個人家裏,終年地存著大批現款,等人來拿。真是存著有洋錢的,他們都挖了窖將錢埋著,一直把洋錢滿了綠鏽,他也舍不得花費一文,又哪裏肯移挪給我們用?現在要錢,隻有兩個法子:一是開了倉門,賣一兩百擔的稻,其二,是到鎮上幾家熟鋪子裏去借一借,但是我向來沒有和人家開口借整批的錢……”惜時道:“那要什麼緊,我們又不是借了錢不還,他們若是嫌錢拿進拿出有些費事,我們就按著月息給他利錢,十天是給一個月利錢,三天也是給一個月利錢,這也就不虧負他們了。”

守義聽了他的話,心裏十分不高興,但是兒子要去求學,是一件好事,又不願掃了他的興致。因道:“既是你明天一定要走,恐怕你媽手下還存有一點錢,叫她先拿出來罷!”惜時道:“一點款子怎行?就是你老人家隨後寄給我,我也要帶三百塊錢才能去呢!”

黃守義見兒子說話時,兩條眉毛,隻管皺了幾皺,便銜著煙袋點了點頭道:“好吧,我給你湊齊來就是了。”於是回身進家和烏氏商量這事,烏氏更是疼兒子的。五年前收藏了二百塊新龍洋,放在箱子底下,作壓箱錢的,當晚便一齊拿了出來,此外還差一百塊,再三地和惜時好說:“在家裏還忍耐一天,等賣了幾十擔稻子,第二天再走。”惜時一想,隻耽擱一天,也誤不了什麼事,隻好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