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動身的那一天,守義和烏氏都一齊送到河岸上,烏氏用手巾擦著眼睛,卻對了惜時不住地張著嘴哭,哭了一陣,又向地下甩著清鼻涕。惜時的行李,早有家中兩個長工,給他搬上了小船。到了河邊,守義和惜時都上了船,烏氏勉強大著聲音道:“你一路都要寫信回來,到北京路遠,不要像在省城那樣動不動整個月不寫信回來。”
惜時一回頭,見他母親眼睛裏兩包眼淚,幾乎要滴了出來,心裏不免受了一種奇異的感觸。站在船上,呆呆地向母親望著。那個小中秋兒,和了家裏人,也送到河岸邊,兩隻小手拖了祖母的一隻手,跳著腳道:“爺爺和叔叔到哪裏去?我也要去。”烏氏將手摸著他的小和尚頭道:“你叔叔到北京去,明年才回來,唉!爺爺送他到鎮上就回來的,回來的時候,會帶芝麻餅給你吃的。”烏氏說了這話,眼淚水已是滴在小和尚頭上。守義見小孫子鬧著要去,連忙催著長工將船開了。
惜時在船上遠遠地望著:隻見他母親將衣襟擦著淚,兀自站在兩株老柳樹下,直到模糊得看不清人影,才掉過頭去。到了小鎮上,便是大河,有到安慶省城去的班船,彎在碼頭。守義吩咐長工,將小船靠了班船,自己先爬上去,然後讓長工扶了惜時上來,再搬行李。
船家認得這是附近一個小財主,好好地招待進艙,守義知道船還有些時候開,到岸上買了一些糕餅,送到船上來,對惜時道:“你要有一年才回來,家鄉的風味,帶了到北平去,慢慢吃罷。”說著,在袖子籠裏,摸出一個白絨手巾卷兒出來,悄悄地遞到惜時手上,因道:“你是會用錢的,窮家不窮路,我又在鎮上臨時移了五十塊錢來,你連手巾一路帶著罷!”原來鄉下人不知道用什麼手絹,不是用布塊,就是用洗臉的毛巾,這是守義平常用的一條手巾,就給兒子包了洋錢了。惜時接過錢,放進小箱子裏去收好。守義又掏出一包銅幣和小銀幣,交給他,讓他一路好開發船錢腳力錢。
這時船快要開了,鎮上搭班船的人,都紛紛上船。守義將左手扶了右手的袖頭,擦著眼淚,說道:“惜時!你好好念書,老遠的路,我這大年紀,不要讓我記掛,錢我隨後就寄來。過了年,或者我會到北京來看你。”惜時在家裏時,覺得父親愛錢和守舊一點,現在看起來,父親對於兒子,是真不惜錢!唯其守舊,才是這樣對著骨肉之愛,十分的眷戀。母親一哭,已是把心哭軟了,父親又一哭,就更覺支持不住眼淚了。因道:“你老人家快回去吧!小中秋兒還在家裏望著呢!你老人家說的話,我都記著。”守義也怕孫子還在家裏哭,就灑淚而別。惜時一路上,便不免想著慈愛的雙親,心裏兀自難受。
這小鎮上到安慶,隻有大半天的水程,天色到黑,也就到了。惜時在省城裏讀書多年,本有很熟的寓所,在寓所裏住了一天,打聽得津浦路火車,已經能通車到北京了。寓裏恰好有一批同學,是趕上北京的,拉在一處,約了次日便走。惜時本想在省裏打聽打聽那位白女士的消息,同學一糾纏,分不開身來,隻得與他們在一處混著,又一同上了江輪。
當學生的人,坐船坐車,都是竭力省儉川資的,大家都是坐在輪船統艙裏,這一個艙裏列著好幾十副木床,上下兩層,住著二三百人。這雖是秋天了,然而空氣是非常之惡濁。人既多,那艙裏的談話聲也就彼起此落,嗡嗡嗡地連成一片。惜時和著大家一處,不得不住統艙,他所睡的鋪位乃是正中一排的下層,這鋪左右後麵,都是連著的鋪位,左邊是同伴,後麵是一個鴉片鬼,鋪中間點了燈,不住地燒著大煙;右邊是個鄉下黃臉婆子,帶了兩個孩子,除了孩子哭鬧不休,還有一股子汗臭,前麵鋪子,倒有一點空地方,乃是和對麵鋪位共分的一條人行路。這條路上,除了茶房在鋪前放下一個高木櫃子,還堆了許多行李網籃,有了下腳的地方,沒有放身子的所在。加上這地下,又是痰和鼻涕,又是瓜子殼和水果皮,又是茶水,也不能下腳,要說躺在鋪上罷,和上麵一張鋪,隻相隔一尺多高,頭也不能抬。
惜時為了這種環境的不堪,隻得拿了一本書,就到船邊上去看。這江輪的船邊,都有五六尺寬,外麵攔著欄杆,就靠著欄杆坐在一個係鐵鏈的鐵墩上看書。江風陣陣,迎麵吹來,胸襟非常地舒服,這比之在統艙裏麵,真有天上人間之別了。
他看了幾頁書,偶然一抬頭,隻見對麵一片蘆洲,看不見人家,蘆洲之中,隱隱露出一片白光,卻是隱藏著的小湖。湖那邊,有些斷斷續續的樹林,樹林之外,卻是深藍色的遠山。這種景致,有遠有近,分著這樣很顯明的層次,真個不啻是一幅很好的圖畫。惜時放了書本,伏在欄杆上,便靜靜地領略這寥闊清爽的秋色。
正看得入神,仿佛之間,有一陣香味,襲人鼻端,這種香味,隻有幾次在男女合座的娛樂場合,坐在女賓身後,所聞到的一種香味,在這揚子江心,這種香味,從何而來?回頭看時,隻見離著這裏有一丈多路,有一個女學生掉轉身軀,向船尾上去了。
在這一刻工夫,分鉤式的短發,翻著白領的粉紅短衫,以至於那女郎的身材,都和在家鄉湖漢裏所遇的女郎完全一樣,隻是她轉身得太快,她的茴孔,卻沒有仔細去看清楚,本來她是要到北京去考大學的,那麼,她也搭著這一隻船到南京去,卣津浦路北上,並非是不可能的,也許這個就是她了。自己在鄉下守了她多少天,為了要尋她,趕著到省裏來碰機會,現在居然同舟共濟,這個機會,豈可失過,這不能不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這樣想著,立刻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這一截船邊,一直通到船尾,除了那女郎之外,恰是並沒有第二個人,自己若是苦苦地追著人家,似乎有點輕薄相,而且也怕那女郎疑心起來,有些不便,心裏一猶豫,不能上前,就斜靠著欄杆,向外看去,停了一停,那女郎卻轉過船艄去了。
惜時因她轉過船艄,便看不見了,趕快又跟了上去,到了船艄,恰見她轉過到船那邊,自己又怕人家會知道他是緊緊跟著地,於是背了兩手,口裏唱著大江東去的歌,放出從容不迫,無所用心的樣子來。在他這樣做作,步子就格外的放得慢,而那女郎的後影,越看越像,是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女郎的麵孔,更是急於要證實了。自己這樣並不像跟隨人家而跟隨著上去,看那女郎,又伏在欄杆上了。這邊的船邊,和那邊不同,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欄杆上也伏著不少人。惜時跟著一個女郎走,又想到外人旁觀者清,或會看出來的,倒是不上前的妙,於是他又不敢太近,又在欄杆上伏住了。
由惜時到那女郎身邊這一段欄杆,還是沒有第三個人,因裝著賞玩船前去路的江景,就看到那女郎的側麵。那蘋果色的頰兒掩映著一剪黑發,多麼美麗!縱然不是采菱舟上的那個女子,也是一個安琪兒了。
那女郎這時是醉心於江上的風景,在衣襟上掏出一方手絹,右手拿了,不住地繞著左手的手指,他忽然想到,上海的遊戲小報上,登過女郎們有用手絹撫弄,代表說話的,莫非她知道我跟了來,對我說什麼?可是自己向來就不懂這個,她有話不是白說?想到這裏,胸口裏便不覺跳了兩跳,臉上也發起熱來,繼而一想,不對,人家是個純粹學生樣子,這樣浪漫式女子的行為,她豈能有,於是第二個感想,把第一個感想推翻。
不過在他這裏沉吟時,又有兩陣風,由人家身上吹來。同時,便有令人回腸蕩氣的一種香味,微微地鑽入鼻孔,這種香氣,比白蘭地的酒力還大,立刻鼓舞起了惜時的精神,無論如何,要看一看她整個的麵孔。於是由他一手的欄杆靠背,掉了一個位子,掉在她下手的欄杆上靠著,至於相距的度數,也不知是何故,自己隻是不肯太近了,反覺得遠些。在這時:她也許有點知道,起直了腰來,伸手理了一理鬢發,掉轉身向後艄去了。
惜時一見,悔得不得了,若是老在下風站著,豈不把她的麵孔看到了!惜時再要跟去,不但她會疑心,是有意跟著,就是別人,也會疑心的。有了!我何不由這邊進統艙,再出統艙那邊的門,就可以和她頂頭遇見了。這種辦法,是必中,而又不露出任何形跡的。這樣想定了,馬上進了統艙。
可是一進統艙,遇到一個同伴,將他攔住了,說是:“船票丟了。”問他:“看見沒有?”惜時道:“你的船票,我怎麼會看見?你這冒失鬼!”那同伴“哦”了一聲,笑道:“你這句罵得好,你提起一個冒字,我想起我船票,塞在帽子裏哩!”說畢,笑著去了。
惜時被他擾亂了幾分鍾,再出艙門看時,並不見那個女郎了,心裏恨那同伴無意識的糾纏,耽誤了事情。然而這女郎既是同舟,反正跑不出這船去,各艙都找一遍,總也可找出來的。於是裝著參觀船的內容,上下跑了一周,總也算他用心良苦了。要知他究竟能找著那女郎與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