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錦華是下午一點鍾來的,到了下午五點鍾的時候,房東想著,應該走了,便上樓來探探惜時的病,也順便看看樓房,因為病人是怕聲音驚吵的,所以抬腳上樓梯的時候,走得非常地輕,在屋子裏的人,不會聽到有什麼聲音,房東先生把樓梯走完了,剛是走到門口,卻聽到一種喁喁細語之聲,起初倒是一驚,以為這位黃先生,或者有什麼變症,一個人在說夢話,且不要驚動他,聽他說些什麼?於是大開著步,輕輕地放下,一直走到惜時的臥房外邊來,他這裏的窗戶,本是極大的玻璃窗門,然而裏麵,垂著綠綢窗幔,裏外隔得不通光,誰也看不見誰。
房東因為如此,索性走近前一步,將身子貼近了窗子,聽聽他究竟說的是些什麼夢話?隻聽到惜時笑道:“我的病不是醫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你索性給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另外有個女子的聲音答道:“別胡扯了。”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房東這可以證明屋子裏並不是一個人,自然也不是說夢話。不過他大病之後,這男女之防是不可不嚴的,若是照著他剛才屋子裏所說的話,那可是自作孽,不可管。索性聽上一聽,看他在說些什麼?於是站著靜靜地向下聽。
惜時道:“我完全好了,不要緊的!你不信……”隻聽到屋子裏凳子桌子一陣響,似乎有個人,急急地閃避一下,和桌子椅子碰上了。那女子笑道:“不許胡鬧!你要胡鬧,我馬上就走了。”惜時嘿嘿地笑了。又道:“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會複發的。”女子道:“我不走也可以,你得規規矩矩地躺在床上。”惜時道:“我就規規矩矩地躺著,請你倒一杯茶我喝,行不行?”女子道:“你不是完全好了嗎,完全好了的人,下床來倒一杯茶喝,也不要緊,何必還要別人來幫忙。”惜時笑道:“你不肯,我也沒法子,我就自己下床來吧!”說著,聽到床上有輾轉聲。女子笑道:“別下來吧,我給你倒上一杯就是了。”
於是有拿茶杯聲,有倒茶聲,有腳步聲,女子笑道:“你老實不老實?你不老實,我就不過來。”惜時道:“我在你麵前,是不敢失信的,你既不許我動,當然我就不動,可是我要問你一句話,等我病好了,完全和常人一樣,你是不是對我的要求,可以答應呢!”那女子停了許久,後來帶笑音說了“再說吧”三個字,惜時對於這個答複,卻認為不滿意。再三地央告著,要她說一句切實的話。最後那女子說:“真討厭!我答應你就是了,還不成嗎!”惜時在這句話之後,於是發出一種吃吃的笑聲。女子道:“你老實點行不行?別老是這樣!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於是惜時又哧哧地發了一陣笑聲。女子說:“我來的時候不少了,讓我到密斯高那裏混一混然後回去吧!”房東聽了這話,恐怕女子要出來,趕緊搶著先下了樓,站在屋簷下,不多大的工夫,一陣高跟鞋聲,果然一個女子下樓來了。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培大之花米錦華。她的頭發蓬蓬的,衣服上有許多皺紋,目不斜視,一徑走了。這房東心裏想著,樓上這位黃先生,有點死在頭上不知死,病到這一步田地,還要談這種旖旎風光的愛情,這也就難說了。房東如此想著,自以為惜時的病,從這天起,恐怕要加重的。可是天下事很難說,偏是自這天起,惜時的病,卻是慢慢見好。到了四五天頭上,他已經能走到樓廊上來散步了。
在這樓欄杆上伏著,正可以看到對麵女生寄宿舍裏,看了那些女同學進進出出,惜時覺得比在醫院裏休息,那是好得多,而況這位米錦華女士,真是照了他的話,人情做到底,每天要來到樓上看惜時一次。
到了一個星期,這天天氣很好,沒有一點風,那當頭的太陽,猶如一輪冰盤在天上,亮晶晶地照到空氣裏,也覺空氣是幹淨的。錦華正在花廠子裏買了一束新鮮的菊花,送到惜時屋子裏來,插在一隻藍瓷瓶裏,給惜時放在玻璃窗下,這花大大的,有粉紅的,有嬌黃的,有陰白的,給那綠油油的肥葉子一托,更顯十分好看。
惜時先笑著拱手道了一聲謝,然後走到窗子邊,對著花出了一會子神,笑道:“這個時候,還有這樣好的菊花,北京這地方的花兒匠,真是有些本事,今年各處的菊花,沒有好好地看一回,真是可惜。”錦華笑道:“哪!這不是花嗎?還要怎樣的看呢?”說著,向菊花一指,惜時也向錦華一指道:“哪?這不是花嗎?還要怎樣地看。”錦華向他瞟了一眼道:“你把我比一朵花,你自己把你自己譬做什麼呢?”惜時笑道:“這並不是我把你比做花,上千同學,哪個不說你是培大之花。我嗎?哈哈!可以說是一隻采花的小小蜜蜂兒吧!”錦華臉一紅道:“胡扯!這種話,怎麼好說。”
惜時和她都站在窗子下的,相隔還不到一尺路呢!惜時一隻手,握著她的一隻玉手,笑道:“為什麼不能說呢?現在同學對我們很有許多謠言,你知道嗎?其實這也很難怪,本來我的病,就完全靠你治好的。”錦華笑道:“你一句話不要緊,把人家醫生一番工夫,完全埋沒了。”惜時笑道:“醫生本事無論怎樣的好,隻能醫身上的病,可不能醫心上的病,你是醫好我心上病的大夫,比治我身上病的大夫,那高明得多了。”
錦華眼皮一撩,向他微笑道:“那麼,用什麼來謝我這治心病的大夫呢?”惜時牽起她一隻手,看了一看道:“這樣玉一般的手,不帶上一點東西,真是辜負這手了。我送你一隻戒指,好嗎?”錦華望著他道:“戒指,這種東西,是可以隨便送人的嗎?我可是不敢收。”惜時笑著,用很柔和的聲音道:“我的話還沒有完呐!你何必急呢!戒指上麵嵌著綠寶石,是多麼好看,這種戒指,和別種戒指,情形不同的呀!我買一隻送你,在朋友情分上,也說得過去吧!”錦華聽他如此一轉話音,便吟吟地笑了。
惜時舉了她的手,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笑道:“我說明白了!你總可以收下的吧!”錦華笑說:“你送我的東西,已經不少了,我不過是和你說一句話,你何必認真呢!”惜時笑道:“其實在我們這種友誼上,送一些東西給你,這也值不得掛齒,就是從來不送禮,這也不見得於友誼上有什麼妨礙。”錦華笑道:“無論你做什麼事,每次總可以和我說出一大篇道理來。你這樣說了,我倒是不受不好,我索性老實一點,你哪一天送我呢?我們可以同去看看樣子。”惜時道:“就是今天一塊兒去吧!好不好?”說著,又拿起錦華的手,嗅了一嗅。於是匆匆忙忙去開了箱子取了一百元鈔票放在身上,同著錦華一路出門。
走到樓下的時候,正遇到了房東。他笑著點點頭道:“黃先生的病,算是太好了,不過這就上街去,恐怕受累點吧!”惜時還不曾答話,錦華見他眼光,已經射到了自己身上,便笑道:“老在屋子裏悶著,恐怕也是與身體有礙的。我的意思,還是出去換一換空氣的好。”惜時道:“對了!我應當換一換空氣,我也不到什麼熱鬧地方去。到公園裏去散散步罷了。”
說著話,二人走出了大門,惜時一頓腳道:“隻管和房東說話,就忘記打電話叫汽車了。”錦華笑道:“當學生的人,出門就坐汽車。怕人家說閑話吧!”惜時道:“我為你,什麼事也不在乎,隻要你快活就得。”錦華瞟了他一眼,笑著沒有說什麼。
於是二人坐了人力車,一直就向廊房頭條金珠店裏來,店裏夥友,看到西裝少年陪了時髦女郎進來,自然是值得歡迎的,便竭力地周旋,問要點什麼。惜時一說是要買一隻寶石戒指,店夥立刻拿出二三十個錦裝小盒子,放在玻璃的箱櫃上,一個一個打開來,裏麵全是嵌著紅綠寶石的好戒指,價值自一百五六十元到四五十元,各有各的好處。錦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想總要揀個完善的,才能滿足欲望,不過一想到價目如此地貴,惜時是否舍得送上一隻,還不敢定,自然不敢說出口來。
她心裏計劃著,手上就不住地搬動那些戒指,隻管看來看去。最後,便看了三個戒指,送到惜時麵前,笑問道:“你看哪個好呢?”惜時看時,三個戒指上的寶石,都不算小,估量著,價錢不會在一百以下。於是也拿過來看了一看,說道:“東西都算不錯,隻是笨一點,讓我來給你看一個罷!”於是先將價錢問了一遍,挑了一個翡翠的,站著靠近了錦華,低聲道:“這個就不錯,很綠很綠的,你就要這個罷!”
錦華當了店夥,的麵,也不怎樣挑剔,不做聲地點了一點頭,惜時於是就看定了價錢七十元,把款付了,錦華看到人家付出一大卷鈔票,心裏未免一動,覺得人家相待,究算不錯。在同學之中,哪個又能很隨便地,就送七十元的禮物呢?立刻臉上帶著一片笑容,將戒指帶上了。
惜時輕輕地笑著問道:“我們今天初次出門,到哪裏去玩玩呢?”錦華笑道:“隨便你。”惜時一麵和她說話。一麵走上大街,兩人並肩走著,很是親密,就低聲道:“真能隨便嗎?恐怕不能吧?”錦華道:“自然可以隨便,玩的地方,總是快活的,無論到哪裏去,也不要緊。”惜時道:“那很好,我們就先到咖啡館裏去吃一點東西吧!”
到了咖啡館裏之後,惜時並不上普通茶座去,直將她引到一個僻靜的雅座裏去,放下了門簾,二人坐下,各要了一杯咖啡,並不曾喝。惜時先笑了一笑,低聲道:“你說的話,可還記得。”錦華道:“我說了什麼話呢?”惜時靠了椅子,兩手一舉,伸了一個懶腰,昂著望了天花板道:“你不是說了,可以隨便同我去玩嗎?”錦華笑道:“我沒有忘記呀,這不是跟了你隨便來玩嗎?”惜時道:“我們玩一天一晚不回家罷!”錦華道:“那做什麼,發了瘋嗎?”惜時依然昂著頭笑道:“我說你善忘,你還是善忘呀!前幾天你在我家裏答應了我,說定了,答應我……的……”說到我的兩個字時,每個字都拖得極長,聲音也說得極低,一麵在這說話的當兒,偷偷地來看錦華的顏色。
錦華也不知道聽見了他說的話沒有?就在這個時候,把手上的一條手絹,落在地下,她彎了腰去撿,在地上撿起來,看到穿的米色皮鞋上,有些兒灰塵,又低了頭用手絹去揮去皮鞋上的灰跡,老不肯抬頭起來,惜時這句話說了出來,老不得錦華的答複,也不知是碰了人家的釘子呢,也不知是人家不理,隻得又說道:“你不是……你不是答應嗎?”說著,可就伸了手,挽住錦華一隻手臂向懷裏一拉,笑道:“你為這個生我的氣嗎?”錦華突然坐了起來,偏著頭向他一笑道:“好好兒地,我生你什麼氣呢!”惜時道:“既不生我的氣,為什麼我說著話,你總是不理會呢!”錦華斜著眼望了他,反問道:“你叫我是怎樣地答複呢?”她說話肘,臉可就紅了。惜時笑道:“你不答應我也成,我就算你是默認了。”錦華道:“默認了什麼?你這話說得我好不明白?”惜時道:“你不要裝糊塗了,你這樣聰明的人,心裏早就明白了。”錦華笑道:“又把高帽子給我戴了。”惜時笑道:“並不是給你戴高帽子,你實在是個聰明人,我說的話,你若是不明白,我就算是個小狗。”錦華道:“我實在不明白,那麼,你要算是一條小狗了。”說著,便向他一笑,在這一笑之間,惜時有點心領神會,便道:“這個問題,不必盡說,盡說就無味了,我們一路看電影去罷!”錦華對於這個約會,倒沒有什麼反對,就和他一路走了。他們既是彼此心照,看電影以後,怎樣去玩?就用不著再費什麼唇舌,很容易地把問題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