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二點,惜時坐了人力車回家,卻見房門腳下,有一張仲掌櫃的名片,上麵另寫著字:令尊有電一通在敝號,請來取去。惜時看了這字,倒有些怪?家裏已彙了六百塊錢來了,還打電報給我做什麼?莫不是家中出了什麼問題?那可就糟了。我的經濟來源,馬上會斷絕的。如此想著,馬上就來找仲掌櫃,仲掌櫃是在家大茶號做事,店東也是同鄉,和惜時父親從前也有交情,所以黃家來的電報,為了謹慎一點起見,都由這家三陽泰號轉。
這時惜時到了店裏,一直就到內櫃去見仲掌櫃,仲掌櫃一見,就拱手道:“恭喜恭喜!你的病就好了,我倒不料世兄昨天就出門的,我昨晚十二點鍾到貴寓去,我猜著是早睡覺了,倒不料你還公出不曾回家。”一麵說著,一麵讓座敬茶。因又道:“半夜三更,本來我不願意去,因為你家來了電報,不知道有了什麼事?所以一直就送到貴寓,見你不在家,我不敢把電報扔下,怕失落了,所以又帶了回來,我可沒敢翻出來。”
惜時對於這一番大大的聲明,都不屑去注意,隻道:“是彙款來了嗎?請你把電報給我。”仲掌櫃就將電報交給他,找了一本電碼本子,及至匆匆忙忙將電報翻譯出來了,不覺歎了一聲道:“唉!不相幹,這也用得著打電報。”說著,將電報稿子向桌上一扔,仲掌櫃聽說是不相幹的事,當然是可以看一看,將電報拿在手上,除了地址而外,原來是,“兒病千萬珍重!予即北上。義。”這個義字,便是黃守義的簡稱,是他父親要來,因笑道:“世兄,令尊待你很不錯!千裏迢迢地,要跑來看你的病。”惜時道:“我的病已經好了,他還跑來做什麼呢?豈不是白花掉川資嗎?來就來罷,還打電報做什麼呢?一個鄉下先生,到這樣文明世界的城市裏來,什麼也不懂的。”仲掌櫃笑道:“我明白了,黃先生是怕令尊來了,朋友看到會見笑,對不對?不要緊,讓他住到會館裏去就是了,有人碰到,你就說是同鄉,令尊為了保全你麵子起見,他也不會做聲地。”惜時紅了臉道:“我倒不是那個意思,上了年紀的人,在路上奔波,也受不了勞碌。”仲掌櫃笑道:“現在當學生的人,有這樣一番孝心,難得難得!”
惜時對於這事,也不願多說,敷衍了兩句,就告辭走了。到了家裏,心中一想:父親來了的話,果然讓他到會館去住嗎?不過他要來的話,也許帶些錢來的,若是住在會館裏,讓人把他的款子騙去了,也是自己的損失。如此想著,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幾天,錦華是天天來的,本想把這話告訴她,又怕她不高興,始終是把這話忍住了。黃守義這個電報,是由省城打來的,不消幾天,就到北京。像培本大學這樣的地點,自然很容易找的。在車站雇了一輛馬車,連人和行李,一直就坐到惜時住的地方來。恰好這個時候,錦華在惜時樓上情話。依著惜時,要去逛公園,依著錦華,要去看電影。二人商量了許久,未能決定。惜時坐在軟椅上,拉著錦華一隻手,隻管向懷裏拖,忽然聽到樓下房東道:“貴姓也是黃嗎?”惜時連忙叫錦華坐在屋裏,自己迎下樓來。一走到樓梯半中間,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穿著一件灰布袍子,外套黑布馬褂,那灰布固然成了黑色,黑布又帶黃色,他頭上拿了一頂瓜皮小帽,露出那滿頭蒼白的頭發,配著那顴骨高撐的瘦臉,憔悴不堪。就是嘴上那一把蒼白胡子,也顯出來很是幹燥,他正在院子裏和房東說話,一眼看到惜時站在樓梯上,穿了很稱身的西裝,頭發梳得溜光,雖然臉上清瘦一點,然而精神血色很好,已沒有一點病容了。因招著手說道:“孩子!你好了,我一路上都掛念著你呀!”
惜時懶懶地一步一步走下梯子,走到黃守義麵前,慢吞吞地道:“我的病已經好了,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北京這地方,比南方冷得早,這大年紀,一個人跑來做什麼?”黃守義聽兒子的話,心裏說不出地有一種什麼樣子的愉快,覺得兒子很有孝心,埋怨自已千裏迢迢不該來,因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到北京來看看這些名勝,打算住些時候,呢!”
說話時,馬車夫已經把東西向院子裏搬將進來。惜時看這樣子,不歡迎也是不行,好在樓上自己租的是整個樓麵,就引著車夫,把東西搬到樓上靠牆一間小屋子裏去,這裏離著惜時的屋子,還隔著兩間房,說話也不容易聽見,總算比擠在一處住好一點。東西擺好了,因為馬車夫索錢太多,又少不得爭吵幾句,錦華在屋子裏聽,掀開門簾子,見惜時引了一個寒酸的鄉下老頭子到那邊屋子裏去,心中倒奇怪,難道也是仲掌櫃一流,何以搬到這裏來住呢?黃守義看見花蝴蝶子似的姑娘,站在房門口微笑,心裏也奇怪,我兒子和這種時髦的女子,住在一處嗎?到了屋子裏,便道:“這樓上幾家人家住?”惜時道:“就是我一個人住。”黃守義道:“我看到那屋子裏有一位年輕姑娘……”惜時連忙道:“這個你不必問,現在男女社交公開,鄉下人哪裏懂。”黃守義說道:“你也是從鄉下那裏出來的呀!”
惜時正要說什麼話的,卻聽到錦華在自己屋子裏,發出兩聲咳嗽,連忙走回房去,笑道:“對不住!家裏來了一個人,我得安置一下。”錦華笑道:“是個鄉下老冤啦!是你什麼人呢?”惜時頓了一頓,笑道:“不過是同族的一個長輩罷了!”錦華道:“是你父親的兄弟班子嗎?”惜時道:“是的。”錦華道:“你說你父親是做官的,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兄弟呢?”惜時笑道:“一族的兄弟,多得很,什麼人都有,那怎樣能夠一般齊哩!”錦華道:“不是那樣說,我想他一定是代表你父親來看看你的,怎樣會找這樣的一個人呢?讓人家錯認了是你的父親,連我都不好意思了。”惜時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發熱,隻管紅起來,卻笑著說:“那也無所謂吧!”
錦華道:“怎麼無所謂呢?俗言罵人最重的一句話,是沒有好娘老子養的。若是你有這樣人雖不能當麵說你,背後說你,是在所不免的,我和你的關係,是不必說了,我聽到了好意思嗎?”
這幾句話,錦華說出來,很是容易。惜時聽到,就如刀子挖了心一般,一句便是在他心上戳了一刀。心想我的父親,實在討厭,弄成那樣一個鄉下人的樣子,不要說是別人看到,有點不入眼,就是我在這冠蓋京華的地方過久了,也覺這個樣子,是十八世紀的中國病夫。如此想著,就也有些忿恨,因對錦華道:“管他是怎麼的一個人呢!不理他就是了。念在他和我帶錢的一點功勞,把一間房子給他住,也是利人利己的事。因為我箱子裏放著許多錢,總也要留一個人和我看守家呢!”
錦華笑道:“他帶錢來了嗎?你又有得用了。這樣子,你總要陪他談幾句,不能和我去看電影了。”惜時道:“我和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我和你一路出去罷!我叮囑他幾句話就是了。”
於是走到那邊屋子裏,對他父親道:“你剛由火車上下來,當然人也有些受累,你先睡一覺罷!我要去上課,到下午五六點鍾,才能回來。”黃守義點點頭道:“上課那是要緊的事,你隻管去罷!我倒不要睡,隻是要弄點茶喝。”
惜時想了一想,在身上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他道:“掛門簾的那間房,是我的屋子,我走了你可以打開門來到裏麵去喝茶,但是你不要翻亂我的東西,我要找起東西來,就沒有頭緒了。”黃守義說道:“你念的功課,我又不懂,我翻動它做什麼呢!”
惜時又想了一想,便道:“我的病雖然好了,我的床上的被褥,沒有消過毒,還可以傳染,你不要到我床上去睡。”黃守義笑道:“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身體健康得很,決不會傳染什麼病的。”惜時道:“不管那些,好歹你不要在床上睡覺就是了。”
黃守義想著,兒子雖然顏色不對,究竟是他一片孝心,不能辜負他,隻好笑著答應,不在他床上睡。惜時也知道父親有點誤會,好在是善意的誤會,也就不去管他了。便回到房裏來,陪著錦華去看電影,看完了電影,錦華想吃廣東菜,又一路去上廣東館子,惜時吃得酒醉飯飽回家,已經是九點鍾了。
到了樓上時,隻見樓正中空屋子裏點了一盞電燈,黃守義背了兩手,隻管在樓上踱來踱去。他一見惜時,便笑道:“今天的功課忙一點吧!怎麼忙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呢?”惜時有點酒意了,覺得父親太不懂事了,哪個大學堂裏有這種製度,上課會上到下午九點多鍾哩!於是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見房門是開的,自走進房去。在他這樣挨身而過的時候,黃守義卻聞到他身上有一種極濃厚的酒氣味,因跟著走進房來道:“你吃了飯嗎?我還餓著肚子,等你回來呢!”
惜時扭著了電燈,臉上紅紅的一些酒色,更可以知道他是吃過飯了。黃守義道:“你在哪裏吃飯?該帶我去吃一下就好了。”惜時皺了眉道:“唁!你盡嘮叨些什麼?這門口就有小館子,是專門做學生生意的,很便宜!你為什麼不去吃呢?鄉下人真是沒辦法。”黃守義聽到他又說了一句鄉下人,知道他的兒子有點變了,在下回請看他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