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拒忠言還鄉無麵目 走絕路冒雪典衣衫(3 / 3)

那天上的陰雲,更是濃密,緊接著成了將晚的天氣,半空裏隻有冷氣加倍地襲人肌膚,卻是沒有一點風,忽然眼麵前飄飄蕩蕩地,有幾片白色的東西,在空中飛舞著,這不要是下雪了吧?一想之下,就站住了腳向空中看著,果然那白片子漸漸地繁密,自己還不曾將這一條胡同走完,眼前已經混茫茫一片白色,雪下得很大了。胡同裏拉過去的人力車,車篷子上都抹上了一層鬆粉,那拉車的人力車夫,兩條鼻孔裏呼出兩條很粗的白氣,隻這點,可以知道天氣是如何,人呼出來的熱氣,立刻就冷熱分明地表現出來了。

惜時把這件破大衣的領子向上一扶,兩手插在衣袋裏,抬了兩隻肩膀,將腳步加緊地走起來,以便全身用勁之下,可以發些暖氣。一頂呢帽向前低低地戴著,以免飄蕩的雪片,打上麵孔來,低了頭隻管走,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什麼所在。猛然一個人向懷裏撞過來,趕快一閃,定睛看時,卻也是個穿長衣的人,他肋下夾了一件皮袍子,卷著一卷,正向當鋪裏走去。原來二人所遇到的地方,正是一家當鋪門口呢!

惜時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錯,或者是人家的錯,正待笑著向人家表示一點歉意,不道那人頭也不回,轉身就鑽到當店裏麵去了。下雪的天,這位朋友,倒是如此地急於去當皮袍子,這可有點倒行逆施,不過掉轉身一想,唯其如此,這皮袍子才可以多當些錢,這也是窮人找錢之一法。因為看到人家當衣服,卻勾引自己心裏一件事,心想人家會用這種手腕,我何嚐不會用這種手腕。我皮袍子雖沒有,撿撿箱子裏,總也有幾件長短可穿的冬衣,何不撿了出來,拿著去當一當,隻要瞞著茶房,不讓賬房知道,我就可以在公寓裏裝個空心大老官。不管還能不能住在公寓,我算先出了這口氣。他如此想著,經濟的來源,總算有了把握,立刻精神抖擻起來,冒著雪走了回去。

一進門,走到賬房窗戶,就挺胸站住,跺著腳,將手撲去身上的飛雪,口裏可就大喊道:“我不是欠,你們的房飯錢嗎?有一天算一天,你們開著賬單來就是了,這是你們嫌我窮,不讓我住下,不是我要搬著走,你們想照規矩,過了一天,就算我一個月的房錢,那可不行。”

賬房看到他那種理直氣壯的樣子,料是籌了一筆款子回來,他將頭上戴的那頂瓜皮小帽,扶著向中間正了一正,兩手抄了皮袍的袖子走了出來,連連向惜時作了幾個揖,躬身笑道:“黃先生!你怎麼著啦?一起床,誰也沒說什麼,你就發著挺大的脾氣,走了出去,您又不是在我們這兒住一天兩天的客人,慢說你不欠什麼賬,就是欠下了賬,咱們的話也好說。德祿!你怎麼早上不和黃先生屋子裏籠火,籠火來不及,趕快找一爐現成的火。送到黃先生屋子裏去,咱們要是把老客人都得罪了,那豈不是笑話。你們伺候客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簡直地是越久越不客氣了。”他這樣將茶房罵了一頓。早上惜時叫著不答應的那個茶房,一言不發地,和惜時開了房門,將一個火焰熊熊的火爐,送了進去,同時又提了一壺開水送進去,和他沏茶。當惜時進了屋子以後,茶房笑著向他道:“您別和我們一般見識,一個傭工的人,懂得什麼,您要吃什麼?我給您買去,可是也就快開飯了。”惜時見他低聲下氣的說話,也不便再生氣,就向茶房點了點頭。茶房見他不生氣了,又恭維了幾句,然後走去。

今日天陰,邱九思卻不曾出門,剛才惜時大叫大嚷,他都聽見了的。這時便笑著走了過來道:“老黃!你也太愛生氣,早上他們忘了籠火,你說他們幾句就是了,何必還要立刻到外邊去找錢來比較。外邊天氣怪冷的,犯不上,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那也很好,今天也沒法到哪兒去玩,我們來打四圈麻雀吧!”惜時笑道:“我們打牌,公寓夥計抽頭,他們是坐地分贓,我不幹!有錢也不花到他們頭上去。”邱九思又聽到他說了一聲有錢,笑道:“那也不錯,回頭我們再想個什麼事情消遣罷!”惜時微笑著,也並沒有答話。邱九思也因為向家裏催款的一封快信,還沒有寫起來,自回房擬稿去了。

一會兒,茶房向惜時屋子裏送了飯來,那照例的一菜一湯,除加上一二十條肉絲而外,而且還外添了個煎雞蛋,飯孟子裏的飯,也是熱氣騰騰的。惜時心裏想著,今天忽然這樣地客氣起來,一定是為著聽說我有了錢,希望我給他幾個錢,我若是不給錢,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又要恢複冷淡的原狀嗎?自己在茶房麵前擺了一陣威風,難道還到他們麵前來泄氣不成?一麵吃著,一麵想著,將筷子頭在桌上連連點了幾下,決計是當當。

吃過了飯,催著茶房把碗收了去,趕快就掩上房門,打開箱子來,把冬夏衣服清理了一陣:夏衣雖有這幾件,這個日子拿去當,當然是當不起錢的冬衣呢,因為以往捧女友逛窯子,錢都花在人家身上,自己不曾製衣,現在隻有一件毛繩褂和一件駝絨袍,其餘便為半新舊的西服,當不起錢的。自己撿著衣服,躊躇了一會,忽然將腳一頓,心想也就是這幾件衣服了,與其今日當一件,明日當一件,那樣每次拿塊兒八毛的花著,當光了,也不會止一回癢,倒不如孤注一擲,一次全當了,還落個痛快花用。主意想定,便把十幾件衣服疊束在一處,將一個包袱來包裹了,依然把箱子鎖好,然後叫了茶房進來,告訴他道:“你給我雇一輛車到上海銀行,我要去提款,順道在我朋友家裏耽擱一會兒,我有些不要的舊衣服,送到朋友家裏去存著。”茶房聽了倒有些奇怪,我一個公寓裏的傭工,哪裏能幹涉客人的行動,你要出門就出門,何必還詳詳細細地告訴我,隻是心裏如此想著,口裏也不便駁他,就答應著出去雇了一輛人力車。

惜時自提了包裹,坐上車去,到了半路上,知道這車夫常在公寓門口歇著的,故意說他走得太慢,車錢照給了。另換了一輛人力車子,到當鋪裏去把衣服當了,大小衣服是十七件,當鋪裏隻當了十七塊錢,自己也不便和當店夥計爭論,將當的鈔票向腰裏一塞,立刻膽子壯了起來,許久許久的時間,身上不曾揣著許多錢了,如今有了十七塊錢,比以前身上有了一百七十塊錢還要高興十倍,立刻在煙店裏買了一盒上等香煙,餘錢在身上揣著零用,很坦然地坐了一輛人力車回公寓來。

雖然天下的雪片,下得正緊,然而已不是上午出門踏雪那種觀感。自己坐在車篷裏麵,口裏卸了煙卷,眼看著地上的雪鋪著有尺來厚,雪裏拖了幾條車輪的長痕,和零亂人腳印,劃破了那一望無際的白色,心中可就想著,天下的事,實用和美觀,總難一致的,為了地上的雪景好看,我們能不踏著嗎?做人也是一樣,處處要受用,處處又要顧全麵子,是不容易辦到的。我今天算是對公寓賬房,顧全了麵子,然而十幾件衣服,恐怕是有去無還的了。既是不能夠再當二次衣服,趁著今日有了麵子,馬上搬到會館裏去,第一是省了房錢。第二呢,有錢吃一餐,無錢餓一餐,也很自由,不用得去受公寓賬房的逼迫,有了十幾塊錢,在會館裏就可以住一個月,有一個月之久,難道我還想不出一點辦法?早知如此,倒不該去找同鄉四處碰壁了。他如此想著,心裏真是異常地寬展。看到天上飛的雪片,也不像上午那樣漠不關心,也賞鑒起來。平常的一條胡同,在下過大雪之後,便覺得二十四分的寂靜。重的橡皮輪子,在凍雪上碾著,隻是撲撲瑟瑟地響著,眼看著前麵,有一帶紅牆,掩護著一扇小小的圓框廟門,在門頂牆頭上,垂下兩叢雪樹,紅白顯明,很有畫意。

惜時心裏便想著,北京這市上,隨時隨地,很容易地發現東方之美,隻是市政辦得不好,無處不髒,把美點常是埋沒掉了。要不然,偌大的北京,真是令人舍不得走。如此想著,眼睛就不住四周觀看,恰是這個時候,迎麵一輛無篷的人力車,拉將過來,車上坐著一位披棗紅厚呢大衣的女郎,蓬鬆黑發迎人,露著雪白而帶紅暈的麵孔在皮領子外麵。惜時覺得這位雪中美人,很是美麗,然而要仔細看時,車子一來一往,就走開了。立刻回想起來,這人好像是白行素,看她那樣子,好像是對我還微微地一笑,隻是自己的目光太遲鈍,沒有看出來,然則她對我,並不記前怨嗎?我這次失敗到如此地位,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話,真會笑死了,第二次我要見著她還有什麼麵目?我必定奮鬥,奮鬥給大家看看,就是對她,也會有辦法的,我還有十幾塊錢做資本,我就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嗎?有了,我再冒一次險,試試看,若是這次冒險成功,我就什麼事都解決了。他想著,就吩咐車夫暫不回公寓,改路去辦那一件事。正是:

豈無絕處逢生活,隻是迷途返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