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 3)

“今天我這糟老頭子可放了血了。”徐老板做出心疼的樣子,“這兒的酒錢是否你來結呢,蔣小姐?”

“沒什麼不可以的。”蔣薇滿麵春風地應承。又招手叫侍應生上一套西式點心和紅茶。

“蔣小姐是自由港的股東啦,記個賬就可以啦。像蔣小姐這樣又漂亮又能幹的女人到哪裏去找呀。”錢經理看蔣薇時眼睛賊亮賊亮的,語氣卻充滿討好的意思,“還是咱們楊哥有福氣喲。”他壓低聲音湊在蔣薇耳邊說。

“別亂說。”蔣薇冷冷地瞟他一眼。他果然就老實了。而香港老頭依舊在低頭把玩他的懷表。

“這酒吧是我一個朋友開的。我也人了點股。沒事時常來坐坐,打發時間唄。這兒離麥子店挺近的,你以後沒地方吃飯就來這兒,吃完後讓侍應生把賬記在我名下就可以了。”蔣薇衝我解釋,又留神看看我疲憊的臉色,“我拉你來打牌,更主要是想見見你。不要老趴在屋子裏寫稿子,多出來玩玩吧。你也別老像個書生,也該看看外麵的世界變成什麼樣了,你不是說要改寫小說嗎——”

“蔣小姐原來你弟弟是小說家幹嗎不早說?”錢經理受不了蔣薇的冷落,又不識時務地插話了,“喂,兄弟,你要寫小說可別忘了把我們寫進去。告訴你我的經曆可豐富可曲折了,找個時間夠給你講三天三夜,絕對感人。”

“不會忘的不會忘的。”我笑著安慰他。這段文字就是寫給深圳某位姓錢的經理看的。

我收到一份燙金的婚禮請柬。是本市一位叫小栗的朋友寄來的。我初來北京的那半年,是在他家裏借宿的,也就是說在我最困難的過渡時期,他給予過有力的支持。直到我對北京的地形逐漸熟悉並快速培訓出獨立的生存能力之後,才拆掉在他那間屋子搭的行軍架,搬到麥子店農民出租的平房裏住。這幾年他依舊住在三裏河的計委大院,隻是自我打碎了文學夢,改行搞起了影視。拉讚助、拍廣告片,進行了一番原始積累,終於和電視台合作注冊了一家小型影視製作公司。立業之後緊接著成家,所以寄來了婚禮請柬。據說他的女朋友是正走紅的唱都市民謠的歌星,他包裝的。

請柬上注明婚禮的儀式是新娘、都市民謠歌手丁海誓小姐親自策劃的,由三裏河賓館提供場地,屆時將有卡拉OK、假麵舞會等精彩節目。要求男賓攜帶女伴,女賓攜帶男伴,成雙結對,喜慶吉祥。鴿與鷹搖滾樂隊亦將前往助興。時間是星期天晚上六點整。

也就是明天。請柬已在我桌上耽擱了幾天。(因我剛出差去廣東參加圖書展回來)如此倉促,讓我去哪裏邀約女伴。這幾年雖陸陸續續認識一些優秀的女孩子,但出國的出國、嫁人的嫁人,要麼友好分手,要麼不歡而散,總之都是過眼煙雲,關鍵時刻連個影子都撈不著,想起來讓人傷心。“終究是一場空啊!”我打開通訊錄查找了一遍,又無奈地合攏了。朋友們紛紛結婚了,我去參加婚禮卻連邀約個女伴都很困難。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孤獨的亞當:不僅失去了樂園,也失去了夏娃。崔健說的好:一無所有啊。我想到了夢露。以前每遇到這樣的節目,一通知她頓時雀躍,又試衣服又化妝的,至少要我在她宿舍樓下等一個小時,那架勢比參加她自己的婚禮還要認真。然後提著裙裾婷婷娉娉地從灰暗的樓梯上走下來,笑望著我焦急的眼神解釋:“我不能讓你在你朋友麵前臉上無光呀。”她煥然一新的神采總令我轉怒為喜。她了解自己的魅力能起到化幹戈為玉帛的效果,小鳥依人般挽住我的胳膊。至此我也隻能抬頭挺胸往前走了,下意識地邁動紳士的步伐,改變了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吹口哨的痞子相。美好的時光——想到這裏我嘴角浮現出微笑。可惜被我放棄了。我為什麼要放棄呢?為什麼放棄之後又念念不忘?沒有幸福的時候我痛不欲生,竭盡心力去追求幸福,一旦擁有了幸福又不屑一顧,轉向親手打破幸福——仿佛那裏麵埋藏著更大的歡樂與刺激。非洲草原上的獵豹經過長途追逐終於捕捉住獵物,一般都無力立即進食,需要趴在旁邊苟延殘喘地休養好長時間,所有的能量都耗費在追捕的過程中了——我正是這樣追逐著幸福的幻影,疲於奔命,最終將成為自己的獵物的犧牲品。我總是身不由己地成為幸福的叛徒。我克製不住對幸福的破壞欲——神情卻像失手打碎了一樣無辜。“我失去了你,就像饑餓的人打破了自己的飯碗。”是一句外國詩。饑餓的人才會打破飯碗,因為饑餓的人才加倍地激動。那麼請原諒他吧。我不知道在請求誰。也許僅僅在勸慰自己。

我的破壞欲首先針對自己:我總是在努力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和夢露的分手或許僅僅在於:她逐漸在我的個人生活中建立了新的秩序。女性的本能使她將此視為拯救與關懷。可惜我是個在漩渦中永遠不會呼救的自沉者。離我遠一點——我向每一個企圖靠近我的人說——危險!我並不是說我危險,而是說他們靠近我危險,漩渦危險。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在水中也能呼吸。孤獨、寂寞、冷酷不至於使我窒息,我早已經曆了太多的世態炎涼而培養出一副自我保護的鰓來了,過濾掉所有的雜質;相反,過於密切的人際關係、最後界限的消失卻會使我壓抑,而又緊張。我時刻擔心著人們察覺到我是異類,是在城市的角落咀嚼、消化著黑暗的食物的隱居者,是與他們具有不同嗜好、酷愛獨自在夢幻海洋遨遊的兩棲人。在陸地上行走,在白天,我與大家表情一致、動作一致、想法一致,絲毫不影響整個隊伍;每當夜深人靜我則渴望脫離群體,一片海浪把我席卷而去,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像鰓那樣焦渴地翕動著:不要讓我擱淺在人群裏!這時候的我焦灼不安、浮躁難耐,會衝撞任何企圖進入我內心的領域、我的精神空間的人。所以我需要的不是援助、關懷、喧囂與繁華,而是一片象征著孤獨與安詳的海浪。我需要一片海浪,就像饑寒交迫的街頭乞丐需要一床從天而降的棉絮。我是個兩棲人,海浪才是我真正的睡袋——它對我靈魂所起的撫慰作用甚至非女人的肉體所能代替。我在水中也能呼吸。我在水中從不呼救。別人會覺得我在荒涼、腐朽、沉思冥想中自甘沉淪,我卻從沉淪中汲取力量、獲得新生。所以我在人群裏經常走神,暴露在陽光下則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像個陸地上的夢遊者——那是因為我好長時候沒有親近海浪了。讓一位自我欣賞的個人主義者不照鏡子,那簡直意味著毀滅。沒有鏡子的空間即使博大如天地,仍然等於牢籠,他會悲愴如世界的囚徒——相反,僅僅一片反光、一片靈魂的倒影就能使他恢複自由。所以我的天性是封閉的,我的內心存放著一個波光粼粼的遊泳池,積蓄著自然的雨水、生命的淚水以及介於兩者之間的靈感的露水,我一個魚躍就能打開自己。我經常躲在金魚缸裏麵冷靜地打量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你們永遠察覺不到:我與你們隔著一層玻璃——雖然我表情生動,姿勢優美。我是世界的旁觀者,我與世界若即若離。我身上隻有一半屬於你們的同類。我需要的是一片屬於另一個時空的海浪。

當然,這個秘密我拒絕對任何人公開。

醒來已經是星期天的中午。我揉揉眼睛,發現眼角濕漉漉的。接著就看見了擱在枕頭邊上的燙金的請柬。忽然想到了蔣薇,或許是最合適的人選。她是目前生活中與我心理距離最近的一個女人。她知道我是什麼人,在她麵前我從來不用偽裝。她是一片對我富於包容性的水域,我一見她就覺得找到了心靈的故鄉,所有的景物都似曾相識,仿佛與生俱來就為等待我而存在。每次接近她都有回歸的感覺。

往她的四合院打電話,響了許久也沒人接。我猜度她會去哪裏。想起一個月前跟她在自由港打麻將,她說閑著無聊老泡在酒吧裏。我索性連中飯也不吃了,跨上自行車直奔自由港。蔣薇果然在。她正在跟一個留披肩發的學生模樣的清純女孩玩搭積木,而那個中年導演坐在旁邊裁判。她見我進來一點不吃驚,懶懶地指指空座:“坐吧。”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從壘好的積木塔底部抽出一塊,壘在最上麵,積木塔搖了一下,沒倒,她就要披肩發女孩抽,如此輪流進行。過了好一會她才想起什麼,給我介紹披肩發女孩:“丁琳,電影學院學生。”剛進來時我差點以為坐在蔣薇旁邊的披肩發是夢露,仔細一看,比夢露要小一點。我想起了在蔣薇家第一次見到夢露的情景,同樣的清純。積木這時壘得高過坐著的人頭頂,要從基座裏抽出一塊已很困難,蔣薇還是極緩慢地平安抽出一塊,拿在手裏,噓了一口氣,看見我仿佛猛然意識到我的存在,冷冰冰地問:“聽說你和夢露吹了?”

“是的。”我隻能這麼回答。蔣薇正把手中的那塊輕輕放置在最上麵一層,緊張地屏住呼吸,岌岌可危的積木塔仿佛努力站穩腳跟一樣搖晃一下,最後還是嘩地一聲倒了,把旁邊一桌下軍棋的嚇了一跳。“也許這就是命吧。”蔣薇自我解嘲地歎息,既像說積木塔又像說我和夢露的事。“玉碎官傾,”我接了一句。

“你準備好怎麼跟我解釋了嗎?夢露,多好的女孩呀。烏鴉你怎麼能這樣?太不像話了。我不要你這個弟弟了。”蔣薇激憤地為夢露打抱不平。

“我還沒吃飯呢。”我岔開話題。招手叫侍應生上一紮啤酒和一份揚州什錦飯。邊津津有味地吃喝邊觀看蔣薇和披肩發繼續搭積木。

“看來果然是你蹬了夢露,我猜著了。否則失戀的人哪來這麼好的胃口?你欺負她等於欺負我。”蔣薇此時此刻對我哪兒都看不慣,咬牙切齒半天想不出報複的措施,隻好惡狠狠地說,“反正今天的飯錢你自己付賬。我已經說過沒你這個弟弟了。”披肩發女孩聽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臉都憋紅了。

我知道蔣薇在鬧脾氣。我不理睬她,端著盤子指點披肩發抽哪一塊比較安全。

“別跟他混熟了。他這人表麵老實,心狠手辣。”蔣薇囑咐她這個叫丁琳的小姐妹。丁琳也不好意思跟我搭話了。她們倆一心一意搭積木塔,誰輸了自覺地喝一口酒。我知道蔣薇故意要冷落我。

我和中年導演互敬了一支煙,閑聊著最近走紅京城的情景喜劇的行情。我東張西望,猛然發現一個麵部瘦削冷峻的中年華人領著三個外國人走進來,在靠近雙筒獵槍的那張桌坐下。我認出來了,是楊先生。落座之前他下意識地用鷹一樣尖銳的眼神掃視一下周圍,分明看見了蔣薇,但臉上是什麼也沒看見的表情。蔣薇從積木塔後麵抬起頭,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並沒打招呼。楊先生他們小聲用英語商談著什麼,不時從公文包裏抽取打印的材料,或者互相碰碰紮啤杯。蔣薇自顧自地玩積木。整個下午他們未打任何招呼,未說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未交換。直到楊先生談完事起身離座,也隻是漫不經心往我們這邊掃了一眼,他們坐進停在門口的一輛奔馳走了。而蔣薇索性連頭都未抬一下。我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他們在裝作素不相識。或者說他們達成了這樣的默契:在大庭廣眾之下彼此視而不見,以此掩護秘密的關係。他們默默地分享著類似地下情人的甜蜜與愉悅。也許它比普通戀人那公開化的兩人世界有別樣的滋味,甚至可形容為有某種異端的美,或隱秘地觸犯禁忌的興奮。當然有可能蔣薇一直在監視著那三個外國人跟楊先生談判的全部過程,她本身就是楊先生潛在的助手,在隱蔽的角度觀察著楊先生的三位談判對手的神情態度,並做著恰切的分析與判斷……

從楊先生來了又走了之後,蔣薇的心情明顯地好了起來,長舒一口氣。看來楊先生的生意談成功了。她對我說話也客氣了一些。“你來找我肯定有事吧?”

“請你幫個忙。”我直視著她。

“不幫。”

“如果是最後一次請你幫忙呢?”

“那倒可以考慮。”

我看看披肩發女孩,考慮到她也不是外人,就說了:“一個有恩於我的老朋友結婚,新娘是演藝圈的一顆星,所以婚禮是玩花樣的,要求所有賓客都自帶舞伴,搞什麼假麵舞會。夢露跟我吹了,我臨時也找不到別的女孩,就勞駕你跟我走一趟,就當陪綁吧。”

“這事太簡單了。眼前就有個小美人。”蔣薇把臉轉向丁琳:“妹妹,你就跟我這位既沒能耐又愛麵子的光棍兄弟假扮一回夫妻吧,滿足滿足他的虛榮心。僅僅今天晚上有效。”

“薇姐瞧你說的,你剛才還讓我別搭理他呢。”她問中年導演幾點了,“再說我與導演約好去電影廠參加一個首發式呢。時間快到了,我們真該走了。”她和導演雙雙站起來告辭。

“他們丟下你不管了,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吧。看在舊日情分上,救兄弟一把吧。等我找到新的女朋友再也不這麼麻煩你了。”我笑眯眯地望著多喝了幾杯啤酒因而麵若桃花的蔣薇。

“可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呢。”蔣薇無可奈何地瞪我,“我真拿你沒辦法。你呀啥本事沒有,就會說好聽的。好吧,你要不嫌姐姐老姐姐就舍命陪君子。”

“別管我說得好不好聽,關鍵在於你愛不愛聽。咱們也走吧。”我幫她取下衣鉤上的呢大衣。

“我總得收拾收拾吧。”大大咧咧的蔣薇永遠把“打扮”叫作“收拾”。“雖然是冒牌的,也不能讓你在朋友麵前太丟臉呀。”她的臉上忽然湧現出羞澀的光彩。我想起夢露也說過類似的話。蔣薇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手提袋裏取出化妝盒,走進盥洗室裏。我抱著她的大衣坐下來,邊抽煙邊等她,內心也洋溢著莫名的興奮。蔣薇出來時化了點淡妝的模樣使我眼睛一亮:“怎麼了,不認識啦?”她嬌嗔地推推我。

“我,我都看傻了。”我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讚美。

“軟骨頭!”

穿著名牌西裝的新郎和穿著鑲金絲的紅緞旗袍的新娘,站在三裏河賓館二樓多功能廳玻璃門的兩側,向來賓們頷首致意。我是一個參加任何聚會都喜歡遲到那麼幾分鍾的人,今天也未能例外。賓客們大多已在內廳的十桌酒席前坐下了,我和蔣薇恐怕算姍姍來遲的一對了。新郎小栗喜氣洋洋地拉住我,來了個西方式的擁抱,一邊從我肩膀上麵望著蔣薇:“烏鴉你的眼光真厲害,找的女朋友好漂亮。”

“我剛想對你說這句話呢,被你搶去了。”我從小栗的肩膀上向新娘微笑:“雖然海誓小姐的風采我們早已從電視上欣賞到了。”

小栗又拉過站在旁邊的男儐相介紹給我:“這是我們公司新聘請的編劇,小說家昆侖。”他正要介紹我,我和昆侖同時笑了:“我們早就認識了,鐵哥們了!”雖然我們並未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對方。我不用回頭就知道站在新娘旁邊的女儐相是誰。蔣薇很快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動聲色上前和昆侖、夢露寒暄,接著親熱地攬著夢露的肩到廊柱後麵竊竊私語,我隻看見夢露垂著眼簾搖頭或點頭,以回答蔣薇的詢問。她麵部籠罩的憂傷的氣息令我心弦一顫。

“都入席吧。”小栗要我們挨著他在第一張酒桌坐下。蔣薇和夢露一直拉著手,肩並肩地坐下了。我和昆侖也分別坐下,聊著寫作方麵的話題。昆侖的表情多多少少有一絲尷尬,實在大可不必。如果我是他也會這樣做的。男人追求女人的資格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誰先誰後,關鍵在於誰能夠找準了感覺。隻是剛進門那一瞬間夢露麵部籠罩的憂傷使我有點魂不守舍。我忍不住看她一眼,她正一臉燦爛地和蔣薇小聲說著鋼琴伴奏上了電視的事呢。我們若無其事地彼此微笑著對視了一下。

婚禮正式開始了……

男儐相昆侖還兼任著司儀的角色,他流暢自如地安排著整個婚禮的程序,不時插科打諢,惹得來賓們爆發出陣陣掌聲、笑聲。證婚人(一對著名作曲家夫婦)致辭;新郎新娘向雙方家長行鞠躬禮,並向來賓介紹戀愛經過;雙方家庭代表講話;各桌的來賓紛紛上前向新郎新娘敬酒、祝賀,或幹脆自己跟自己鬧酒……總之婚宴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著。宴席完畢是鴿與鷹搖滾樂隊登台獻藝。接著是卡拉OK點歌。等到卡拉OK結束雙方的親友和年長的賓客基本都退席了。留在大廳裏的是幾十對紅男綠女。婚禮達到了新的高潮。昆侖笑容可掬地在麥克風前宣布:“由新娘丁海誓小姐策劃的、婚禮最精彩的節目——假麵舞會開始了。請男賓和女賓分別到兩側的衣帽間領取麵具、統一製服。換好服飾後再出來。”

我跟著男賓的隊列進去,按秩序領取了麵具和一襲咖啡色風衣。所有人的風衣除了號碼不同,顏色、格式都是一樣的。麵具卻是不同的動物麵譜。小栗第一個領,服務員特意給了他一頂獅子麵具,讓新郎增添了一種王氣。我領的是貓頭鷹。我不禁猜測:在另一個房間,夢露與蔣薇分別獲得哪種動物屬相?還挺難想象的。

等到大家都穿好風衣、戴上麵具湧現到多功能廳,餐廳已變成了舞廳,服務員把桌子全撤走了,椅子順著牆邊一字擺開。吊頂宮燈改為彩球轉燈,燈光朦朧閃爍,男賓女賓一律穿著咖啡色風衣,猛一看簡直無法判斷性別。虎豹熊狼,豬羊犬馬,飛禽走獸,蝦兵蟹將,舞廳已儼然動物世界。幾位膽小的女賓差點被橫衝直撞的猙獰麵孔驚嚇得叫起來。

一頭蟒蛇溜到麥克風邊,用昆侖的嗓音介紹遊戲規則:“每一支舞曲大家都可自由邀約、排列組合。男賓若認定對方是自己的心上人,允許大膽求愛、情語綿綿;但無論準確與否,女賓都不得應答,不得通話。否則以作弊論處。祝大家盡可能迅速地從茫茫人海裏尋找到自己的失散情人。一舞定情者重重有賞。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願天下眷屬皆是有情人!”

所有的動物都在彼此觀望,分外緊張。第一支舞曲響起了,是《魂斷藍橋》。大家還在麵麵相覷,生怕亂點了鴛鴦譜。獅子王帶頭向一隻梅花鹿撲去,小栗認定了那是丁海誓,梅花鹿是最美的動物,而丁海誓是今夜的皇後。我憑著直覺向一頭大白兔走去,伸手做一個邀舞的姿態,大白兔順從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此時各路鳥獸紛紛出擊,勾肩搭背之後便開始明察暗訪。

“也許你聽見我的聲音便知道我是誰了。正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大白兔保持沉默。

“我很奇怪,為什麼不需要借助任何特征,就能辨識出一個人的存在呢?肯定有一種比氣味更使我靈敏的東西,就是直覺。尤其是愛情的直覺。就像夢見一個人並不需要參照路標。今晚我又夢見你了,但是在醒著的時候。”我略為停頓了片刻。

“如果你覺得我認錯人了,或者覺得我在對想象中的另一個人說話,那我可以告訴你,此時此刻我最想夢見的那個人叫夢露。也許她就是你。”大白兔的身體並未像我所預想的那樣顫抖一下。

“假若你不是她也沒關係。權當聽陌生人講述他的秘密。我很想念她,所以我要夢見她。因為我其實是愛她的。我可能今天才真正明白:我一看見她憂傷就心軟、心碎。也許她不該屬於我的,我應該把她歸還給她原先的世界。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比在我身邊會好得多。因為我有一半是魔鬼。她的美隻會使我顯得加倍的醜陋。今晚我隻想對她說:我愛她。她責怪我從來不曾說過一個愛字。今晚我說了,對你說的,就等於對她說了。因為我知道,你就是她。”大白兔的舞步依舊那麼流暢,行雲流水。

《魂斷藍橋》快結束了,我的聲音變得急促了:“如果你是她請告訴我一聲,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如果你不是也請告訴我,我要盡快尋找到她。我要告訴她我愛她。”大白兔依然很守遊戲規矩,保持沉默,不置可否。我隻好繼續挽留她跳第二支舞曲。我隻好在她耳邊繼續試探。第一支曲子的舞伴們大多重新優化組合了,連獅子王都垂頭喪氣地轉向一位金魚姑娘。隻有少數人索性將錯就錯,照樣對著麵具後麵的陌生人談情說愛。這遊戲的難度確實太大了。

我不再說話。我簡直肯定自己認錯了對象。想起剛才對一個陌生女郎說出那樣的話,我有要臉紅的感覺。幸虧我的臉也躲在貓頭鷹麵具後麵。我想起什麼,留神看大白兔的眼睛,那是惟一未被麵具掩蓋的部分。我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眼珠晶瑩透亮。僅僅一瞬間,就蒙滿淚光。那是夢露。“已經無法改變了。”我聽見麵具後麵的那個人用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幻覺。因為我隻聽見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與此同時,一匹俊俏的斑馬在遠處的廊柱下與狼共舞,一直把麵具衝著我的方向。我相信那是蔣薇。

要在人群裏找到另一個人太困難了。隻有上帝才知道誰真正屬於你,以及你最終屬於誰。你們像兩個盲人一樣互相尋找,跌跌撞撞,經曆了無數的誤會與過錯。大家扯下麵具,頓時哄堂大笑。也有的啼笑皆非。

城市的假麵舞會結束,眾人皆作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