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 3)

在我想象中,天空

永遠相當於樹梢的高度

這座城市並不是我的故鄉。那麼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我從哪裏來,我是誰,我向何處去——都要有所交代。

在這部虛構的小說中,本章節是惟一帶有紀實色彩的部分。為了塑造烏鴉這個人物,為了解釋這個人物的來曆,我查找到多年前剛來北京時所寫的一篇回憶錄,並且要求自己相信:這也正是烏鴉的履曆。因為這個緣故,烏鴉身上便有了我的影子。我隻能憑借這種手段拉近和烏鴉的距離。讀完烏鴉單純的日記你會發現:回憶中的他比今天的他更為真實且不容懷疑……

我想,總會有許多東西證明我曾經愛過、恨過、追求過,也失落過,直到由幼稚變得成熟。人總是生活在過程之中,就像一幅習作階段的畫,被太濃或太淡的油彩,被過於生硬或過於脆弱的筆觸所反複塗抹。這麼一天驀然回首,我發現它一切都恰到好處,甚至當時最懊惱的敗筆,對於其形成都是必要的。

於是我不是那麼太愛感歎了。

在這個夏天,一切都因為天氣而變得溫和,包括我每天路過的那些行道樹,總是以雷同的表情提醒著我什麼。我走出單位的玻璃大門,取出自行車回家去,一個意義不是那麼確定的家。然而我愛它,在我這一年孤獨而不無安慰的外地生活中,它提供了暫時遮風避雨的處所。當然,這裏所指的風雨,主要是任何敏感者都擺脫不了的內心衝突。對於我這樣新分來的大學生,單位幾年之內不幫助解決住房問題,聯係工作時就說好了。我現在借住在一個朋友家,上下班騎車需要一個小時。從三裏河到農展館,我天天都橫穿北京,這不能說不是一種幸福。

在農展館南裏10號,有一幢16層的中國文聯大樓,算是國內文藝界的上層建築了。在那裏麵有我的一張辦公桌。我說這些沒有炫耀的意思,那太俗氣了,但如果一個人苦苦追求後終於在自己夢想中掙得一席之地。那份欣慰、那份自豪是應該得到諒解的。

許多人聽說我是自行求職來到這裏的,第二句話就問:“你是不是托了什麼關係?”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同時看見那麼一個風塵仆仆的小夥子,在一年以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疲憊而富於夢想地行走吧。他的神情令我感動,以至到了想在心裏為他流點淚的程度。

工作著是美麗的,更何況是一份渴慕已久而又來之不易的工作。

1989年1月,我還是個大學四年級學生,卻不得不提前半年考慮分配問題了。我們今年采取雙向選擇的方式,說白了就是自己聯係單位。

我所在的武漢大學算是名牌了,依珞珈山,傍東湖水,據說此山此水之間的莘莘學子大多胸懷大誌。我也不太希望自己例外。我是學中文的,愛搞創作,在全國各地發表過一百多篇詩文,中學時就因這一特長而被保送進大學。現在又要走向社會了,我當然知道紮根什麼地點、什麼單位對我能否成為作家,成為多大的作家所具備的意義。我平靜地把目光投向《中國地圖》上的北京。我不愛貼畫,床頭的牆壁總是釘一幅地圖以彌補空白。

曆代的文人可能都有“進京”這一觀念,或是赴考,或是入朝。條條大路通羅馬,京城的大門永遠具備著誘惑力。我也擺脫不了骨子裏的傳統因素。我想在藝術的範圍裏發展自己,不得不考慮到層次問題,如果終身局限於連書店都要倒閉的小城市,怎能不有井蛙之歎?誰都知道,北京是中國的文化中心,據說那兒音樂會的黑市票價上漲到幾十元仍然供不應求。這使我向往極了。

然而這仍是一項不無猶豫的選擇。來武漢讀大學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南京,那真是一個美麗而讓人感到舒適的城市。況且我的家庭還不錯,書香門第,如若歸巢,父母會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同時也可能正是這一點,我理智上又傾向於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闖一闖,我倒要看看自己能活成什麼樣子。“你還停留在浪漫主義時期”,親愛的爸爸在“每周一歌”的家書裏力圖說服我。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了。

一下北京火車站,我故作老練地買了一張交通圖,然後頭就開始發暈了:那麼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地名,那麼多公共汽車抑或地鐵的線路,密密麻麻。北京太大了,許多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都這麼說過。

晚上我住在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親戚家,憑媽媽不願寫又不得不寫的一封信。媽媽是太希望兒子留在她身邊了。在這個夜晚,我想了一下媽媽,又想了一下明天的計劃,就拉熄了床頭燈。啊,馬上就是明天了。這多麼好,而又使我不無畏懼。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到過北京,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和任何北京人有過較密切的聯係,惟一的就是幾年前在《詩刊》發過稿件,這家刊物是各地詩人心目中的北京。責任編輯的名字我還記得,老早時通過信。

如果以後我能成為詩人,會永遠記得年輕時是如何投奔《詩刊》,它是我的麥加。虎坊路甲15號,許多寫詩的人都記得這個地名。我放輕腳步走進那排灰色的六層樓了,恍若夢境,我正在接受繆斯在中國安設的祭壇。傳達室的老頭打斷了我的詩化聯想,他說《詩刊》已經搬走了,並且把新址告訴我。

我按圖索驥地又轉了幾趟車,終於找到了農展館南裏10號的文聯大樓。冬天蒼白的陽光照得16層的新樓亮閃閃的,在我眼中是那麼高不可攀。《詩刊》在五樓,我拿著責任編輯幾年前的閱稿信找到了他。直到今天,在上下班時遇見他(我現在的單位和《詩刊》在同一幢樓裏),我仍想告訴他:我很感激當時他還記得我的名字,真的,很感激!

“我就要大學畢業了,很想來北京工作,卻又不認識什麼人,隻得冒昧地找您。”我說話有點局促。

“你傾向於哪類單位呢?”他頗能理解地點頭。

“雜誌社、出版社、報社……或者什麼單位都可以。”我急不可待地報出一串來。

他寬厚地笑了:“文藝單位都是挺難進的,比如我們《詩刊》吧,有些知名詩人想調進來都不可能呢。”他看出我眼中閃爍了一下的失望,沉吟了片刻,“這樣吧,我給一家報社的朋友寫封信,你帶著去他那裏問一問。如果正缺人的話那正好,但我估計可能幫不上太大的忙,現在聯係工作是太困難了。”

我在街邊的小攤子上胡亂吃了點水餃,北方水餃,手工粗糙而給人以充實感。站起身來,感到暖和了一點,可以略為抵禦呼呼響著的風沙了。我把領口的扣子係上,向賣水餃的老板問了一下路怎麼走,就乘車往西南方向而去。

《詩刊》編輯給我介紹的這家報社,坐落在一幢破落的小樓裏,好像還是租來的。我按照信找到了那個小頭頭,把上午說過的話又來了一遍。我注視到門上寫有“無煙室”三個字,沒敢掏出兜裏的阿詩瑪敬上去。來北京前我已做好周密的準備,例如把學校介紹信、個人簡曆以及稍長點的發表作品複印了十份。

小頭頭從這一疊東西上抬起頭來:“我們專業性報社,確實需要幾個有過工作經曆的記者,而不是直接從學校裏來的。尤其對像你這樣搞創作的人,我們是不歡迎的。”這家夥話說得太重了,我心裏隱隱火起,但想到現在是求人辦事,隻得盡量使表情保持平靜。他看了我一下,又說了下麵半句話:“搞創作的人是不會安心於本職工作的。”

我努力使語氣放軟,向他說明自己屬於比較忠實的人,況且寫作水平好對搞新聞也不無益處。他的表情是既不反對,也不同意。我邊說告辭了,邊試探性地指指他麵前的複印件:“要麼我留一份在您這兒,沒希望就算了,有機會的話煩請您留點心?”

“算了吧,有希望的話我給你寫信。”他把複印件推給我。他媽的,給我寫信?連我的地址都沒記下。我這一瞬間特別想罵他一句,那份痛快太吸引我了。然而除了痛快一下,又有什麼用呢,我悲哀地想。於是較有禮貌地向他道謝。

走出門外,路邊是一條河,已經結冰了,遠處是穿著火紅或天藍滑雪衫的少男少女在滑冰,動作像一隻隻鳥,使我的心情明朗了一些。我掏出阿詩瑪,抖索著手點上了,然後惡狠狠地吸上一口。我發現人活著真不容易,總有那麼多事接踵而來,“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真想永遠在這橋上呆著,看著別人的風景,什麼都不用煩惱。

其實我還有許多事要跑的,公文包裏就裝著南京一位文學老師寫的推薦信,讓我來北京找找他的熟人。“他們都是出版界的,也許了解點情況。”他尤其給我介紹了李先生的情況,說其是出版行的元老,對晚輩後生也很能理解。於是我找到了公用電話亭,塞進五分硬幣,撥響了李先生的電話。那頭的聲音比我想象得還要蒼老,聽我說了自己的情況,他約我晚上七點鍾去他家。

我找到一帶商業區消磨了無所事事的兩個鍾頭,然後乘開往西單的車,終於在七點整按響李先生的門鈴。我知道守時會給別人好印象。一位穿著黑坎肩的老人打開門,邀我到客廳裏坐下。幾分鍾之後,他從廚房裏給我端來一杯熱咖啡,催我喝幾口再說,溫暖的水氣蒸得我眼睛有點潮濕。

李先生打開台燈,戴上老花眼鏡,很認真地翻閱著我的資料。“你在寫作方麵挺有才的,確實應該到北京來。”我剛要敘說困難,他微笑了一下:“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但我很喜歡想幹點事業的年輕人。這樣吧,我為你給幾個出版社的同誌寫點信,你拿著去他們那裏看看是否缺人,好吧?”我很感激地點點頭。

於是他在台燈下給我寫信,我坐在對麵的沙發下喝咖啡,室內安靜了好長時間。寫好後他又拿出地圖,告訴我地方怎麼找,我已經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麼。送我出門時李先生才加上一句:“我已經退休了,平常也不多問事了,但看了你的材料,覺得你要找不到好單位,以後確實挺可惜的。好好試一試吧。”

天已經很黑了,我一個人走在小巷裏。想想熱情寬厚的李先生,又想想中午去的那家報社的小頭頭,覺得社會上許多德高望重的老同誌,反倒比某些沒什麼資本可以驕傲的人更為謙遜,更能理解年輕人的青春熱情,那是一種大家的風度。這麼一比較,我又覺得沒有必要感歎什麼了。

剩下的幾天裏我東南西北地跑。通過各種線索,找了十幾家單位,大到中央部門,小到隻有十幾人的皮包出版社,隻要有一線希望就去問一問。我清晰地記得每一次問路,進門登記、交談情況以及興奮或者失望地出門時的情景。怎麼說呢,北京的許多胡同都留下過我的足跡。有時一天跑四五個地方,轉十幾趟車,碰了數不清的冷臉,也因之而結識了一些師長和朋友。更使我高興的是,有三家單位留下了我的材料,讓我回去聽消息。其中中宣部還讓我填了政治情況表,並且有兩個同誌麵試性質地和我交談過……坐在返回的火車上,我趴在茶幾上香甜地睡了一天,覺得這一星期裏過分的勞累統統是必要的。

我曾經和瓊講述過這一星期的經曆,那是在他們學校朝陽的山坡上,陽光暖暖地映照著我們。瓊是我挺要好的女友,我們的關係是一首朦朧詩,我想可能是因為她對我的感情尚未達到願意完全接受的程度;也有分配的原因,我們都是畢業生,以後很難聯綴到一起,於是隻能像好朋友一樣相處。

當我講到在北京一次次碰壁,又一次次執拗地敲叩的時候,瓊顯出很感動的樣子,以那麼一種目光看著我:“我終於發現,你有比一般人強的一麵。”我付之一笑:“是嗎?”其實我也挺欣賞自己,知道自己想幹點事情,並且懂得如何去實現它。我是為了自己好,希望自己富於幻想,而又永遠不失望。

也許我把許多事想得太簡單了。一個月過去,已經有兩家單位給我回了信,說他們對我的材料很感興趣,經過開會研究,考慮到優化組合、人員飽滿諸原因,確實愛莫能助。我知道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守株待兔僅僅是為失敗所做的準備和鋪墊。很煩惱的時候,我又去找瓊了。

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坐在月光下的石凳上,談到了未來。瓊安慰我:“你不要太失望,因為你現在還做得不夠,否則許多事情我相信你都會做成的。”我凝視著她時常浮現在我夢中的美麗麵龐:“我準備再去北京試一次,你願意陪我去嗎?”這類似於愛情的表白了。

僅僅是兩天之後,我們就並肩坐在開往北京的38次特快上,像兩個逃學的孩子一樣快活。在許多年以後,我們會回憶起這麼一個晚上,並且深深地感歎:我們曾經多麼年輕、浪漫、執著過啊!

在北京師大,有一群寫詩的哥們,我一月份進京時與他們相識,雖然隻聊過兩個小時,但友情常常就是在倉促間牢固地結下的。我帶著瓊去找他們,他們立即就從食堂裏打來了飯菜,伊沙還把他的女朋友喊來陪瓊。晚上她們就一起住在女生宿舍裏。當瓊知道我和他們僅僅是第二次見麵,不由得說:“你太會籠絡朋友了。”我知道這是在變相地誇獎我。我這人挺重感情的,也懂一些交友的藝術,很容易真誠地拉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後來我又兩次進京求職,每次都住在師大,他們總騰出最幹淨的床位給我一個人睡,而情願自己擠一擠。還有許多事,使我在讓人心裏發冷的求職生活裏感受到溫暖。

我一般白天出去找單位,晚上回來和師大的詩友談天,順便陪陪瓊。在雜亂的學生宿舍裏,大家站著坐著擠在一起,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心心相映。我們談得更多的是詩,他們知道我是為了詩而來北京孜孜以求的,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他們欣賞我,幫助我的原因。伊沙的女朋友對瓊說:“你真了不起,能夠陪著他來打天下,沒有比這更使一個詩人幸福的了。”

這也是我和瓊交往過程中最美麗的時光,隻是過於短暫罷了。

瓊心理上甚至願意和我一起分配到北京,如果可能的話。她家在武漢,又是獨生女,況且當地就有不少男孩追求她,我至今仍很感謝她在那段時間有過這種想法。可能是我對事業的執拗、對朋友的坦誠打動過她吧,哪怕這種打動最終將在現實麵前顯得無力。

我鼓動過瓊和我一起在北京求職。她屬於那種外貌漂亮,各方麵能力又很強的女大學生,這本身就是一個挺好的條件。在一家大公司的高樓下,我用一百種理由勸說瓊進去試一試,她仍很膽怯。我想自己第一次找單位時也是這樣。直到我說就當開一次玩笑吧,她才向那扇輝煌的玻璃大門走去,走到一半又跑回來:“我不想幹了,別逼我了。”我默默地看著她,她終於鼓足勇氣走進去了,我站在樓外麵等她。結果自然是失敗的,回來路上瓊依偎著我:“我會永遠記住這一次的,你使我做了別的男孩使我做不了的事情,你是成功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們反而沒很失望,兩顆心因之而碰撞出微弱而珍貴的火花。也許以後我們會嘲笑這時候的幼稚和耽於幻想,我們會逐漸淡忘年少時的狂熱和深情,而變成另外兩個人,但又有什麼理由去責怪涉世未深的心靈呢?它所迸發的一切,都是一去不複返因而永恒的。

四月是讓人傷感的季節,那風和日麗的氣象很難彌補我內心的空洞之感。經曆了兩次求職的挫折,我已不敢奢望什麼。意外會發生嗎,那讓人驚喜的意外?

經過近一個月的冷卻,瓊已理智了許多,比我更直接地從短暫的夢中走出來。愛情在被觸動時迸發的火星是多麼微弱且易於熄滅。還是在上個月的晚上共同坐過的兩張湖畔石凳上,瓊注視著我的眼睛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們不要多見麵了。”我無力地試圖挽留某種東西:“也許我們還是應該努力分到一起?”瓊平靜地笑了一下:“你跑了幾趟北京都沒找到單位,更別說我呢?不要把社會看得太簡單了。”在瓊抉擇的時刻,我看出她變得成熟了。對於我來說這又是多麼殘酷的成熟啊。

瓊果然很順利地在武漢找到了好單位,還約了幾個朋友慶祝過。酒會上她容光煥發,幾乎沒有什麼能影響她春風得意的神情。我坐在角落,內心一片荒蕪,這時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除了一顆被自己的幻想所捉弄的心。

僅僅是第二天,我又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沒要任何人送就啟程了。

四月份進京是我最為辛勞的一次。我仍住在師大那幫詩友處,早出晚歸,他們說我上床一分鍾後,再喊我就不見答應了。我白天跑單位,選擇最適宜的方式與之交談,頭腦中深藏一張算盤,許多場合處理得很機智。在路上頓時鬆懈下來,體會到來自骨子裏的一種累,感覺視線時常亂,遲鈍而缺乏目的。我的眼中隻有一個個單位所在地點,以及抵達和返回的路線,其他的一切都與我毫無瓜葛。我被機械的思維控製著,偶爾找一家街頭餐館吃點東西,僅僅是為了把奔波時耗費的精力補償或延續下去。晚飯時我可以喝點兒啤酒,使眼前的景物恍惚一些,無端地對自身滋長了幾分憐愛。我要好好地跟自己相處,以便共同克服外界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