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求職時必然遭受的冷遇已經習慣了,相反,一些稍為熱情的接待,哪怕隻表現在一句同情和安慰的話語上,都容易使我感動。並且時常懷想著它們,因之而加快了步伐。李先生的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每次去他都先奉以一杯熱咖啡,然後耐心地聽我描述具體情況,傳授以應付的辦法。坐在這位謙遜的長者家的客廳裏,我的心境變得柔和了許多。
我當然知道:此時在全國各地,為職業而奔波的大學生豈止我一個?從彼此相似的神態裏,可以感受到某種積極向上的力量。是的,他們仍會做夢,卻已懂得把夢想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使自身與社會之間獲得橋梁。他們為之所付出的一切,都將被證明是有價值的,無論最終實現與否。
這也是我曆經艱難而無悔的原因。雖然我有時很累很累的。我還記得有一次去了農展館南裏10號,聯係的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因為三月份留下過材料,他們對我文學上的能力和愛好有一定興趣,特意在今年要人情況的會上討論過。這次讓我和編輯室的領導麵談,快到吃中飯時間了,我隻得告辭,說好一點鍾以後再去。其間的兩個小時我不知如何打發,既不想吃東西(心情因希望的出現而過於緊張),又沒有力氣閑逛,於是在樓下的街邊花園找了張石椅斜躺下,我是太想放鬆自己了。不知不覺居然假寐過去,那天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我身上的感覺至今也難忘記。一陣腳步聲把我弄醒,上午接待我的那幾位領導下樓辦事,正好路過街邊花園。我頓時覺得自己狼狽極了:躺在一張石凳上,沉重的旅行包墊在頭部(沒辦法不守好它,裏麵有我回程的路費),典型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雖然我是為了追求藝術而來。下午和我續談時,那幾位領導的語氣裏滲透著理解和同情。也許是回想起他們自己年輕創業時的那份虔誠了吧。
雖然如此,仍然沒有哪個單位給我以比較明確的答複。他們總是說這事我們還需要研究,即使真要也向人事部門申報,急也沒用,你回學校等著吧,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寫信告訴你的。回到武漢後,我果然陸續收到幾家單位的信,無一例外都表達了經過努力、愛莫能助的歉意。難道我每次進京的收獲不過如此嗎?我簡直覺得自己麵對的是一堵鐵壁銅牆。
哪一本書裏說過:拋一百顆種籽到空中,至少有一顆會落地開花的。五月中旬,我收到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的一封信,說他們很慎重地開會討論過了,考慮到我家不在北京,而該單位沒有集體宿舍,如果我有什麼親戚可以提供住房擔保,這事才存留著一線希望。我不由得想到了在北京求職時認識的朋友小栗。
初次進京時還是冬天,南京一位好友給了我小栗的地址,間接地介紹我們認識。我找到了三裏河一帶,敲響了一扇很普通的門,這一動作後來大大地幫助了我。我和小栗一見如故,都是有點藝術家氣質的小夥子,談得來什麼都好說了,他擺酒相招,一問我倆的生日居然是同月同日,趁熱打鐵就結拜為兄弟。他很希望我能來成北京,他說現在想幹點事情的朋友是越來越少了,真希望搞藝術能搭個伴兒。最後他說:“如果來北京沒地方住,你就在我這裏搭張床兒。大話我不敢說,至少一兩年內沒問題。”他話說得很實在,反而比有些把胸脯拍得嘭嘭響的人更使我覺得可靠。以後幾次進京,我都是要到他那兒玩玩,還回請過他一頓酒。酒確實是男人們交往的最佳道具,能鼓舞起血液裏的某種義氣,和小栗對酌常使我想起梁山泊好漢相會的場麵。也許男人的友誼也需要借助於緣分。
我想小栗會幫助我的。於是收信之後即毫不猶豫地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
淩晨四點鍾天還沒亮,我出現在北京火車站。有點兒冷,我抖索著把夾克衫套上了。畢竟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加上心緒緊張而混亂,在車站洗臉間照照鏡子,發現自己麵容憔悴。我狠狠用冷水擦擦臉,希望恢複點平日的神氣來。我準備當天早晨就去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問問具體情況,可不能讓他們覺得我一副落魄相。其實我確實夠落魄的了。
就這樣熬了兩個小時,街頭漸漸有點豆漿鋪子亮起了燈。我買了幾根焦脆的油條,就著滾燙的豆漿灌下來,渾身舒坦,才想起旅途上幾乎粒米未進。遠處的鍾樓傳來早晨的報時聲,薄霧迷離中開始出現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們,空氣新鮮,城市在這個時刻給人以拉開幕布的興奮感。我估算了一下時間,乘車向農展館而去。
我幾乎是在正常上班的時間來到這裏,好在負責人事的同誌已在了。我拿出那封信,很誠懇地述說了一下匆匆前來的目的和心情,並說信中提及的那個障礙我可以克服。“我在北京有一家親戚,他們住房比較寬敞,並且說好如果接收單位沒宿舍,可以到他們那兒住。”我盡可能使語氣平穩而肯定。
“你能不能讓親戚就此給我們寫個協議書,以便我們向上級部門申報時有所依據。文化單位普通住房緊張,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
我答應第二天把親戚的信送來。又分別和編輯室的幾位同誌具體商談了一下工作方麵的情況,直到中午才離開那裏。事情並不是很樂觀的,我的心情沒有辦法不沉重。我在想如何在今天晚上之前找到小栗,以及怎樣求助於他。除非無路可走,我是不大願意求人的。現在隻有小栗能幫我這個人。
從農展館到三裏河,幾乎要橫穿北京,天漸漸下起毛毛雨,滿街都是撐傘的行人。我沒有雨具。於是設法乘地鐵,在木樨地出站時,幾乎把我嚇了一跳。剛走了幾級台階,隱隱聽見地麵上傳來劈裏啪啦的雷雨聲,甚至有積水從外麵漫了進來。出站口擠滿了為雨所阻的人們。我盡力挪到前麵,發現天是鐵青色的,像是晚上,雨像鞭子抽在地上,濺起好高的水花。我冷得牙齒直打戰,索性把夾克衫的拉鏈直拉到領口。周圍的人同樣一臉憂戚,他們畢竟有一個溫暖的家在遠處等待著,我呢,漂泊異鄉,心靈幾乎沒有棲息的餘地。
積水漫上了大街,公共汽車已經停開,我估算了一下到小栗家的距離,約摸三站路。為了早點和他商量那件事,我恨不得冒雨衝出去,但預想一下渾身濕透,頭發耷拉的落湯雞模樣,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這是我最脆弱的時刻,居然覺得自己的追求有點滑稽,我真希望能拿到一張回程車票,在母校,畢竟有一張可以朦朧入夢、療治創傷的床,我一遇挫折對它格外眷戀。
老天有眼,雨說停就停了,我趟著人行道上一窪窪積水,頭腦一片空白。終於走到小栗家門前,房間裏黑著燈,我的心懸到半空中,敲了敲門,果然沒人。看看手表,才三點多鍾,小栗一般傍晚才回來。我沿街踱著,以圖打發時間。腿已經抬不起來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馬不停蹄地奔波一天,處於心力交瘁的狀態。真想找個台階什麼的坐下來,那感覺肯定非常好,可路麵上都是水漬。看到四岔路口有家電影院,我靈機一動,不問什麼片子就買了一張票。可能白天的緣故,劇場裏散坐著二十幾個觀眾,大多是一對一對的情侶。銀幕上是一部描寫西部歌手的國產片,我隻管找了個最靠邊的座位,蜷縮下來。什麼都忘記了,什麼都與我無關了,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劇情接近尾聲。在電影院裏睡一覺,既便宜又解乏,流浪也有如此聰明的方法。真好。
我再次敲響小栗家門的時候,心情晴朗了許多,正如此刻的天氣。小栗給我開的門,他並不很驚訝,隻是微笑了一下。就著昏黃的吊燈,我們閑聊開來。這間房子是一單元裏的一間,旁邊住著另外一家,廚房、洗手間之類合用。小栗平常一個人呆在這兒,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看看書、寫點東西。他父母住在另外一處。
我看快到吃晚飯時間了,就邀小栗出去找家酒館坐一坐。哪怕是在請哥們幫忙時,我也是很講究禮儀的,它能證明一個人辦事的潤滑程度。兩瓶啤酒下去,我注視著小栗的眼睛,平靜地說起這次求職的情況。小栗默默地聽著。等到我們起身結賬時,他一聲不響地摸出一套鑰匙放在桌上:“拿著,你就在我這兒住吧。”雖然朋友之間無需過分感激,我還是無言地碰碰他的臂膀。他明白我的意思。
第二天我拿著小栗簽名的一封信交給了單位,上麵寫著我幾年之內可以住在他處,請單位不用為我的住房問題操心。單位也很誠懇地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好克服幾年困難的準備,如果有條件他們也會盡力為我著想的。其實我對這一切都能理解,我來北京是為了創業,根本沒有資格苛刻於生活。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我相信自己是不至於白來的。我目前缺乏的僅僅是一個可供駐紮下來、逐步發展自己的位置。
我曾經把這一段故事和一位女孩講述過,她隻下了一句評語:“如果一個男人為做某件事情而什麼都不要了,實在是太可怕了。”她是小栗的女朋友,由於我後來住在小栗那裏,三個人一直相處得很友好。我想,有可能是我對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所抱的態度,使他們有所感動吧。他們各方麵都很關心我,他們的友情是我來北京工作後的一大安慰。我會永遠記住幫過我的朋友們,哪怕是在我虛弱時握一下我的手,都能支撐著我走很遠的路。
在生活如意的時候,我也會想起那半年五味俱全的日子,那雖然涉世未深、卻苦苦追求的心,並且深深地為之驕傲。那青春的每一下心跳我都記得,它是多麼真實而值得懷念啊。
我在北京已經八年了——相當於打贏一場抗戰的時間。我也至少算半個北京人了。隻是我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依然擁有外省青年的血統。這比宿命還要逼真的血統喲。北京的“移民”生涯,使我目睹了青春殘酷的一麵,簡直像揭自己艱難愈合的傷口。我不敢輕易重溫來北京後的第一個年頭所遭遇的人與事,與昔日同來的是昔日的疼痛。我成長的煩惱,是屬於北京的。
最大的煩惱是沒有房子的煩惱。這也是許多中國人共同的煩惱。我是其中之一,深深體會到它比疾病還要折磨人。第一年在西城的三裏河借朋友的房子住。借房子跟借錢一樣,無法坦然。在別人的屋頂下生活,是尷尬的——如同從靈魂裏披露的一塊補丁,能怎麼掩飾呢?三裏河緊挨玉淵潭,那是一個不收門票的公園,可整整一年裏,我從未跨進公園的門檻,原因很簡單:沒有心情。
朋友的房子是一套老式三居室的一間,和一對技術員夫婦合住,廚房與洗手間共用。我在室內臨時架了張鋼絲行軍床,惟一的行李是一箱舊書與衣物,局促地塞在床下——這張僅供棲身的床位就是我在北京最初的灘頭陣地,可我那沐風浴雨的流浪者之夢,常常在城外徘徊,未能安全登陸。所以北京對於我來說,是一座別人的城市。我在夢鄉裏都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朋友也是位文人,經常呆在家裏寫稿或會女朋友,為盡量避免過多麻煩他,我總是在單位呆到很晚才回去睡個覺。
我惟一的家具是添置了一輛五羊牌自行車,作為城市大背景下移動的個人化舞台(類似於吉普賽的大篷車)。之所以勉強稱其為“家具”,因為兩袖清風的我再無其他產業了;或者就騎在自行車上;我才能捕捉到些許回家的感覺,在茫茫人海裏穿梭,暫時撫平遊子的孤獨。偌大的北京城,隻有兩隻車輪是屬於我的。我建立在車輪上的個人主義之家喲,它的概念隻有自己能讀懂。我空中的家園,風雨無阻,陽光燦爛。從此我便愛上了北京的大街,這是全中國最開闊的街道了,除了交通警察,誰也無權攔阻一位流浪詩人無聲的遊行。我感傷的詩歌,是在車輪滾滾中完成的。
單位在朝陽區的農展館,我每天上下班都橫穿北京,單程就需要一個小時。這也是充滿幸福的一個鍾點:外省人的大篷車,在橫穿北京城的曆史與現實。我埋下身軀蹬著腳踏,不再分辨東南西北,而進入時間的軌道,我眼神投向的是明天。明天的後麵還是明天。就像草原上的騎手憑借日出日落趕放羊群,我數著指頭,計算自己在北京城裏重複的遊牧,從來不曾為此而感到疲倦。我就把它當成蘇武牧羊來常演不衰吧。寒風凜冽的冬天,我按響車鈴伴奏,哼著流行歌曲給自己取暖或打發寂寞,米黃色風衣的下擺被嗖嗖地掀動著。誰把我當作一部邊緣磨損的舊書在翻閱呢?
尤其是星期天或節日,單位關門,我騎車滿大街閑逛,住所周圍方圓十裏的商店、銀行、郵電局、廣告牌,我全像對自己的指甲一樣熟悉。哦,熟悉的街景,陌生的路人,是北京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也有情緒波動到極點的瞬間,頭腦像保險絲被謀生的煩惱燒紅了,我便自己給自己“斷電”,以緩解緊張;常常是挑一家最近的電影院,顧不上看海報就買票進去,在黑暗的階梯劇場裏以拙劣的劇情填充自己,以淡忘所有操心的事情。我像個大白癡似的凝視著屏幕,什麼都不想——我曾這樣給自己治療創傷,說起來也沒什麼可臉紅的。人畢竟還是人嘛,神也無法鋼筋鐵骨。運氣好的話能趕上新上市的進口片,再後來連國產片都看遍了,索性鑽進嘈鬧的錄像廳裏,專挑那類能分散注意力的港台武打或槍戰片,在情天恨海裏遊幾次自由泳。曲終人散,燈光漸亮,發現周圍盡是些嘴唇上剛長出淡淡茸毛的高中生,不禁啞然失笑。我成了生活的“留級生”。生活和我開了個黑色幽默的玩笑。
我是單位食堂的常客。我的鐵飯碗永遠供奉在食堂的職工碗櫥裏。住所附近的小吃店,我也不時光顧。囊中羞澀,我挑選的總是小吃,西長安街上“晉風”做的山西刀削麵,西四十字路口的炒肝和小籠湯包,新街口賣的朝鮮冷麵與涼菜,都不錯嘛,很容易滿足一位異鄉人清貧的願望。說這話,這些年來在北京也算混出了個人模狗樣,但仍挺懷念那些小吃店樸素的招牌(那簡直象征著平民化的北京),並遺憾很少再有和它們親近的機緣。我怎能拂袖忘卻在北京城裏“打遊擊”的那一年呢?又怎能忘掉那一年裏和生活展開的艱辛而慘痛的拉鋸戰呢?
我很樸實地從衣食住行方麵,回憶剛來北京的那一段生活,甚至不回避往昔的尷尬與狼狽。這是一種和記憶保持平等的姿態。我發現這隻是一本單薄的流水賬。我本來想追憶一些美妙的故事,可最終發現,那一年,我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女朋友,沒有很具體的幸福感,甚至某些脆弱的瞬間還沒有信心,但這不是很真實、很正常嗎?這本身不就是一個最有人情味的故事嗎?那一年最愛聽的歌,是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即使往事是可恥的,但我真有權利對自己隱瞞那一小段灰暗的個人曆史嗎?今天晚上,又何妨將它公開呢?
寫到這裏我簡直要擲筆了。跟那一年的脆弱與堅強、忍耐與抗爭、挫敗與疼痛相比,我今天或未來的解脫、欣慰、驕傲抑或榮耀,反而被映襯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不值一提了。那一年的心情,才是真正高傲與寶貴的。
那一年,我逆風而行的青春流浪在北京——我美其名日“遊牧北京”。
以下是烏鴉最初漂泊北京時佚亡的一份感情手稿:記憶中的兩位外省姑娘,都與麥子店這個難忘的地名有關——
我在北京有過一段流浪的經曆,當時在東郊的麥子店租農民的平房住。麥子店是一個有許多外地人聚居的村落(類似於圓明園的畫家村),他們與本地老鄉是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不久就輪到我挨家挨戶收取當月全村的水電費。我想這正好也是個和大夥相互認識的機會。我首先去的是跟我相鄰的9號院,根據登記簿上的記錄,這裏的西廂房住著個叫黃蓉的房客——和《射雕英雄傳》裏的女主人公同名,這名字好記。我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又連敲幾下,門嘩地拉開,一位腰挎隨身聽、戴著耳塞的漂亮女孩出現了。我眼睛猛地一亮:想不到這破落的小屋裏住著一隻金鳳凰。她取下耳機,警惕地審視著我,目光像把刀子。我趕緊揮揮本子:“收水電費的。”心裏想,這丫頭的眼神好厲害。
她的表情頓時融化開來:“新搬來的吧?我說怎以沒見過你呢。”
“來晚了。要知道有您住這兒,我早就該搬過來了。”我裝出見過世麵的樣子,嘻皮笑臉地跟她開玩笑。果然把她逗樂了:“你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吧?”
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隻好訕訕地承認:“去年分配的。單位沒住房,隻好來這兒湊合著住。”
她聽出我的口音來了:“你是江蘇一帶的吧?”當得知我是南京人後,她快樂得恨不得擊我一掌:“咱們是老鄉呢。”她改用地道的南京話。實際上她的普通話說得極標準,像播音員。“我平常好想講南京話喲,可就找不到個對話的人。可不,終於等到了一個。你說,咱們南京老鄉來北京的為什麼那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