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表家鄉的父老鄉親看望你來了。”我裝出領導視察的腔調,“請讓我進去查電表吧。”
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攔在門檻上,不好意思地扭身讓開:“快進來坐吧。”
我環顧室內,陳設極簡陋,一張硬板床,一張老式八仙桌(擺著鏡子、化妝品之類,權當梳妝台了),哪像個小姐的閨房呀。惟獨床頭堆了數百盒花花綠綠的磁帶,惹人注目。“你是搞音樂的吧。”我猜測著。
“我以前是南京小紅花藝術學校的,在文工團也呆過,這麼些年來一直想當流行歌手,就來北京了。都說北京的演藝圈成功率高。”說到這裏她神色有點黯然,顯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沉重。
我不願觸動她的心事,就轉移話題:“天不早了,把你的電表數告訴我吧。你有空再去我那兒串門,我住8號院。”她的電表裝得極高,她抬過一把椅子:“你幫我站上去瞧一瞧。”我站上去還要伸著脖子看,故意張開雙臂搖晃了一下:“哎喲!”她正扶著椅背,以為我站立不穩,嚇得趕緊抱住我的雙腿,見我一臉怪笑,才紅著臉鬆開了:“年紀不大,還挺壞的。”我笑得前仰後合。這回可是真的從椅子上掉下來了……
我就這樣結識了黃蓉。從第一次見麵,彼此之間就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因而互不設防。半個月後,忽然聽見院子裏有人喊我,透過窗戶一看,黃蓉穿著一襲熾烈的紅裙子站在風中,像個女俠。原來她屋子裏的保險絲燒斷了,讓我幫忙換一下。我一邊說“你把我當成電工了”,一邊卻很興奮地隨她走出去。房東大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目送著我們。修完保險絲後黃蓉留我坐一會,她說:“我給你唱首歌吧。”唱的是林憶蓮的一首歌,雖屬清唱,但音質純美,表情也很投入。惟一的遺憾是港台味兒太濃。她說:“我心情不好時經常自己給自己唱歌,唱著唱著,什麼煩惱都忘掉了。”
“你有很多煩惱嗎?”我從她的語調裏聽出了滄桑感,愣愣地凝視著她姣好而又帶有些許倦怠的臉龐。
“你呀真是個毛孩子。人的經曆越豐富,煩惱就越多。”她被我憨憨的神態逗樂了,“你認我做姐姐吧,以後我會照顧你的。”我知道她隻比我大幾個月,身上卻有一種我無法企及的成熟的魅力。
“怎麼?不願意嗎?別人想認我還不答應呢。”
我支支吾吾:“是否認了姐姐,就不能往別的方麵發展了?”
“你想往哪方麵發展呀?”黃蓉笑得差點從床沿上掉下來,“你真太好玩了,小弟弟。”
你的笑聲激怒了我。我梗著脖子嚇唬她:“我以前和六個女孩談過戀愛。”我最怕別人覺得我沒經驗了。
“精神戀愛吧。”她仍然用一種迷人的眼神斜視著我。我感到血有點熱起來。她卻什麼都了解似的正色道:“你該回去了。逗你玩呢。明天你再過來吧,姐姐做飯給你吃。”這個女孩身上真有一種能開能合的魔力。我有點相信她不簡單了。
回到院子裏房東大媽一臉神秘地拉住我:“她讓你過去了?你可要小心點。村子裏人都知道,她作風不太好,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找她,在屋子裏放開喇叭,又唱又跳的。沒準她看你年輕,拉你下水呢。”我置之一笑。這個村子裏確實住著幾個每晚去城裏歌廳上班的外地小姐,村裏的老人可能誤以為黃蓉也屬於這一類,其實黃蓉與她們有本質的不同,她身上潛伏著一股正氣。
黃蓉平日裏早出晚歸,我隔著院牆望過去,她的房間常常黑著燈。偶爾回來得早,她會邀我過去吃一頓她做的飯——實際上不過是雞蛋下麵之類,但味道不錯。她說主要去錄音棚幫歌星配唱,或者去電視劇組做做場記,掙點小錢。但她內心一直盼望著能出盤自己的音帶——這畢竟是多年的夢想。“難呀,北京想當歌星的人太多了,競爭太大。”
“會有那麼一天的。隻要堅持下去。”我安慰這個活得不容易的女人。
“你人真挺好的。”她用一種特殊的眼神打量我,“這樣吧,下次我從劇組裏幫你物色個女朋友。”
“有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嗎?”我開玩笑。
“你不應該找我這樣的,應該找個清純點的,小鳥依人狀的,那樣男人會更感到幸福一點。姐姐是關心你,才這麼教你。”
“可是,誰知道她在哪裏呢?”
“你要有信心嘛。”她反過來勸慰我,“不過,我自己對未來都挺沒信心的。”
有一天夜裏我都上床睡覺了,黃蓉很響地敲門。我披衣開門,發現她鬢發蓬亂,滿臉怒氣:“快去我那兒,幫我把那個臭男人趕走。”她看見我桌上有把水果刀,便抓過來塞我手裏,小聲衝我說:“嚇唬嚇唬他。”我手持水果刀,按她的需要扮演一個英雄救美人的角色,跟著她回到9號院,發現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她床上。“李導演,我男朋友來了,他脾氣不太好,你快走吧。”黃蓉故意攔住往裏衝的我。李導演拎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小心地繞開我走出去,狠狠地把院門一甩,丟一句話給黃蓉:“下個月上你的那部戲就算了。”看著他的狼狽樣,黃蓉笑得滾在床上抱著枕頭。我責怪她:“你讓我來就行了,幹嗎還讓我帶刀子,差點出人命案。”她用牙齒咬著枕頭仍然克製不住笑:“我,我是怕你打不過他呀!”當笑聲終於停頓住,她仰起臉,滿臉的淚光。做個這樣的女人真不容易呀,既要和各種各樣的男人周旋,又要恰到好處地保護住自己。我真想勸她放棄當紅歌星的夢想。但又忍住了:大幹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誰有權利去幹涉別人呢。
黃蓉和我約好明年春節搭伴回南京過年——她讓我到時候在單位訂火車票時幫她多訂一張。她說她越來越想家了——有時候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到北京來過漂泊的生活。“在漂泊中女人的心老得最快。”這是她的原話。但這個倔強的南京姑娘仍然要為夢想繼續漂泊下去。我不再企圖勸說她,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樣嗎?我隻遺憾無法幫助她。我在異鄉畢竟還處於自身難保的草創階段。有時候黃蓉跟我逗趣:“等我覺得自己不行的時候,我會寄希望於你的。咱倆怎麼也要有一個人成功呀。也算給鄉親們爭光。”她說自己既想家,又怕回南京;沒幹成一番事業,真無顏見江東父老。她怕見過去的任何熟人——他們都知道她放棄了許多東西(職業、家庭、男朋友)來北京的。即使失敗了,也是沒有退路的失敗者。
春節快到了。黃蓉穿著一襲新套裝興高采烈地敲我的門:“我跟一家唱片公司簽約了。他們今天來幫我搬東西,讓我搬到公司去住。”我為她高興——這真是從天而降的喜事:“需要我幫忙搬嗎?”
“不需要。我隻拾撿了一箱磁帶和一包衣服,剩下的零碎東西都不要的。我是來跟你打個招呼的。”她把一張字條塞進我手裏,“這上麵有我公司的電話,別忘了跟我聯係。”我凝視著煥然一新的黃蓉:“春節還需要我幫忙訂火車票嗎?”
“肯定沒法回去過年了。公司要忙著給我趕錄一盤音帶,半年後上市。到時候我會簽名送給你的。”她滿麵春風地衝我招招手,就腳步匆忙地向停在路口的一輛豪華奔馳轎車走去,一位穿黑呢大衣的老板模樣的男人幫她拉開車門。
從此我就再沒見到黃蓉。很久以後我往她留的號碼打過電話,接線員說那家唱片公司已搬家了。後來單位給我分了宿舍,我也終於離開了炊煙嫋嫋的麥子店。我體會到了黃蓉那種脫離苦難的記憶的喜悅心情。整日裏為謀生、創業奔波,也很少想起我那位會唱歌的漂亮女老鄉了。隻是逛街時每逢遇見音像商店,我會進去在滿櫥台花花綠綠的音帶裏尋找,我希望能找到署名黃蓉、並且印有她笑臉的一盤。轉眼已過去五年了,我至今尚未見到她的笑臉。有時我猜測:這是否也是她與我中斷聯絡的原因——她是位自尊心極強的女孩。每當想起記憶中的這位叫黃蓉的女孩,一方麵很關心:她的夢想是否實現了?更關心的則是:在這人海茫茫的偌大城市裏,她還好嗎?
另一個女孩,是我在武漢讀大學時認識的。她比我低一個年級,法文係的,老家杭州,但長得像新疆人。在那個年代,誇一個女孩像新疆人,就等於誇她漂亮。其實她並沒有維吾爾族血統,但她的身材的曲線流暢如一把琴,長發波浪,皮膚呈象牙色,麵部很歐化,讓人一見就沒法忘記她。我正好有個老鄉和她同寢室,便常找理由去那兒玩。
有一年我過生日,孤獨地在校園裏轉悠,就想找人一起說說話,喝喝酒。驀然看見她背著書包,頭發一甩一甩地從聽音室出來。我差點要擊掌了,真是天賜佳人!來不及多想我便笑容可掬地迎上去:“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有空陪我吃頓飯嗎?”女孩似乎沒有覺得我冒昧,相反還為我的勇氣所感動,什麼都明白似的笑了:“可是我沒給你預備禮物呀!”我心花怒放:“你來,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女孩讓我等她一下,她說要回宿舍一下。我站在原地等她,心想,她別是找個借口一去不複返吧。半個小時後女孩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梳了個發型,化了點淡妝——很明顯是為我做的,我有種未飲先醉的幸福感了。
在體育場邊的周記餐館裏,女孩頗體諒人地點了幾道廉價的大眾菜,並特意叫了瓶桂花酒。她邊斟酒邊把燦爛的臉孔轉向我:“這瓶酒必須由我來付賬。”那天晚上我和女孩說了好多話,具體說的什麼,卻想不起來了。隻知道第二天我們在校園裏路遇時,已默契如一對老熟人了。
我隻覺得這麼個熟人已足夠好了,我隻有在最孤獨的時候才渴望愛情。以後,在校園各個角落裏我都碰見過這個女孩。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有男孩陪伴——有的戴眼鏡,有的一身牛仔,還有的一看就是在社會上工作的。每次她都是衝上前半步,像要過來擁抱我似的:“啊,你好!”我知道她加倍熱情,是怕我傷心。我微笑著應一聲“你好”,就擦肩而過了。我一路走一路想:她交的男朋友挺多啊!但我並沒有真正的惆悵。
某日晚上我正在伏案寫稿,聽到有人敲門,抬頭一看,她已含笑進來了。這是她第一次到我宿舍來,同屋的男生都用驚訝且豔羨的目光看我,我連忙把她拉到走廊。“沒想到吧?”在燈光昏暗的走廊,她笑盈盈地看著我,停頓片刻,“我是來跟你借自行車的。”我從鑰匙串上取下車鑰匙,像個傻子般手忙腳亂——她今天穿了件藍色的連衣裙,讓人暈眩。直到她高跟鞋的聲音消失了很久,我還在玩味著她眼睛裏的笑意:很特別,沒準對我有點意思吧?可一想到她身邊頻繁更換的男伴的影子——似乎每一個都比我強,我又泄氣了。
又是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在食堂吃飯時遇見跟她同寢室的老鄉,老鄉說:“小檬急性胃炎,住院了。讓我轉告你,有空去看她。”我把飯碗塞到老鄉手裏,掉頭就往校醫院跑。女孩正靠在病床上無聊地聽收音機,我麵紅耳赤地衝到她麵前,又沒話說了,訥訥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我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個美麗的病人。隻是有點心疼。坐了一會兒,有兩個穿風衣的男生拎著一網兜水果來看她,我便站起身告辭。她拉住我袖子:“聽說桂園的花開了,我沒法出去看,你下次來時幫我采一點,好嗎?”當天晚上,我偷采了一大捧黃澄澄的桂花,塞進一隻雪白的信封裏,揣著去了醫院。她已擁著毛毯睡著了,側臥的身段更像一架優雅的古琴。我把信封悄悄擱在她枕頭上就走了。多年後她告訴我,那天夜裏她的夢都帶著桂花香。
這是我在大學裏最後的故事,那是在秋天。那個秋天莫名其妙地有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後來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了北京,在一家清貧的單位做小職員。想起武漢校園裏的那個女孩,我便行雲流水般地寄了一些抒情的信,可後來為謀生的問題弄得焦頭爛額,提起筆仿佛有千斤重,信就越寫越少了。女孩再來信便有些幽怨了:“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了呢?”讓我怎麼回答呢?我索性連這封信也鎖進了抽屜裏。母校的女孩,忘掉我吧。
整整一年後又聽到女孩的聲音。電話裏她告訴我她就在離我約五公裏的一家報社上班,我們又在同一座城市裏。放下電話時,風把玻璃吹得嘩嘩作響。仿佛我們本身沒變,隻不過城市變了。仿佛舞台上人物沒變,隻不過場景變了。那麼故事呢,故事站在城市的一方,還是我們一方?
第二天就是女孩的生日。我邀請她和另外幾位校友到我住的地方聚會。一群人坐在漏風的房裏凍得邊跺腳邊喝酒邊聊天,女孩居然挺開心,說了一連串的笑話。我知道她是笑給我聽的,她用笑聲在默默地安慰失意落魄的我。臨別時她悄悄地對我耳語:“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元旦的早晨我來看你。”
元旦的太陽剛剛升起,女孩便仰著一張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敲開了我的門,她凍得眼淚汪汪的。原來她憑記憶在這個鬆散的村落裏找我的房間,村子裏所有大雜院幾乎都一模一樣,低矮、陳舊、鋪煤渣的胡同也七拐八拐。這位衣著鮮豔單薄的公主,在寒風徹骨的迷魂陣裏足足轉悠了半個小時,忍不住傷心地哭了。其實我每天下班返回時不也同樣傷心嗎?一位曾經目空一切的書生,居然落魄到寄居在城市邊緣的村落裏。然而,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這就是無奈的生活。
她忍不住撲進我冰涼的胸膛:“你怎麼……慘到這種地步?”我知道她不是責怪我,而是責怪生活。可我怎麼回答呢?我又能叩問誰呢?我隻能默默地推開她——像推開一個不該被我破壞其美感的夢。既然我無法保護你的圓滿,就讓我離開你的光芒吧。如果愛情隻會增添一個男人心靈的債務,那麼就讓我一個人用孤獨的寂寞,用青燈黃卷的奮鬥來拚接自己吧!
她坐在我鋪著方格床單的行軍床上,溫順而憐恤地凝視著——但正是這種憐恤使一個男人的靈魂逃犯般無地自容。我說出去走走吧。
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個冬天。我兜裏隻有請女孩吃兩碗麵條的錢,無法給我們清貧的愛情提供溫暖如春的屋簷。那一整天我們都茫無目的地在數不清的商店和公園裏閑逛。那一整天女孩似乎都在陪我挨餓、陪我受凍,沒有任何怨言。所以我感受到的是加倍的饑餓和加倍的寒冷。這就是我們大街上的愛情,這就是窮人的新年。太陽滿山時我們正走在東直門立交橋上。回去時女孩蕭瑟地一笑,把燦爛的麵孔轉向我:“我會永遠記得1990年的元旦是和誰看日出和日落的。”我明白她的潛台詞:她會永遠記住我的。這是漫長的一天。這是我愛情帝國的落日。這是我和一個女孩溫存而憂傷的告別儀式。
後來我和女孩的聯係便少了。偶爾她會打個電話:“你過得好嗎?”我無言以對,轉而問她:“你呢?”她便說一些在這座陌生城市的煩惱。我勸她:“你該找一個男朋友,能幫助你的。”“也許是吧。”她語氣很幽遠,我簡直能遙感到她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隻有一次,快掛電話的時候,她很特別地問我:“你總這樣,不寂寞嗎?”每一個字都浸透了關切。我的血熱了起來。我強迫自己用冷靜的腔調:“寂寞又能怎麼樣呢?人生就要付出代價。”後來聽說她談了個男朋友。第二年她生日那天,我又邀請她和那幾位校友來麥子店聚會。女孩來時身邊跟著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正好下大雪,麥子店白茫茫一片,有幾隻家犬在煤渣堆上吠叫,校友們便說:“真是個村子,有狗。”有人便勸我:“你不妨養一隻嘛,陪你寫詩,就不寂寞了。”她仍然坐在那張行軍床上,整個下午話都不多,臨走時隻說了一句:“你怎麼還一個人啊。”要哭了的樣子。我連忙和她男朋友開玩笑:“小檬上大學時就富於同情心,現在還這樣。”她男朋友也說:“她心特軟,我陪她看悲劇片時她老哭,手絹都濕透了。”
送客回來後我坐在床上,搖搖頭,點一支煙。鋪被子睡覺時忽然發現,方格床單上有一根女性的鋼絲發夾,毫無疑問是她的。這是她無意中失落的,還是特意留下來代表她的心意陪伴我、安慰我的?這是個謎。我仿佛讀懂了她冥冥之中的寄托。女孩的心喲。
關於這個謎,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因為不久她就結婚了。這個謎也就沒必要解開了。很多年過去了,女孩的消息越來越少了。有時我會凝視著那隻滾燙的發夾,百感交集:女孩,讓我對你說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