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 3)

你仿佛頭枕著一座海洋

誰會在醒來後告訴你:那是我的胸膛

……我想不起是因為什麼事急著找蔣薇。我仿佛從高空中看見自己披著黑色風衣的身影,鳥一樣敏捷地鑽進狹長的胡同,在那座門首立有兩尊小石獅子(近年來它在北京重新流行了,有避邪與守財之寓意)的四合院前站住腳。我屈起指節準備敲門,猶豫一下又放下了。我頗費躊躇地在水磨石台階上轉悠著,繞著很小的圈子。這肯定是一樁難以啟齒的心事。我要盡快見到她。但又在她門前失去了最後的勇氣。我真擔心自己會像小偷一樣趁著夜色溜走的,隻留下幾隻熄滅的煙蒂孤零零地陳列在冰涼的台階上。表示我來過了。我最終下了很大的決心敲門。我隔著門聽見院子裏響起由遠而近的拖鞋的踢踏聲。我捂住胸口。那裏有一個流血的創傷,期待著蔣薇的救護。我的心情如同正在這座城市裏被一群蒙麵的獵手追殺。刷了紅漆的老式木門吱扭一聲微微打開了。我幾乎看見蔣薇化了點淡妝、花一樣的笑臉閃現在門縫裏。

然而不是。門縫裏出現的是一張瘦削冷峻的中年男子的臉。我並沒感到驚奇。我禮貌地點頭:“我找蔣薇。”他冷漠的答複卻使我大吃一驚:“蔣薇是誰呀?沒這個人。你找錯門了。”話音未落就掩上了門。我愣了片刻又執著地敲門。門不耐煩地開了,那張臉變得粗暴:“告訴過你這兒沒你要找的人。”我用力把門連同他的身軀一起推開,一個箭步跨進門檻:“那我就找你了。”

我聽見書房裏有麻將牌的摩擦聲和說笑聲。我辨別出其中有一個女聲。我毫不猶豫地闖了進去。麻將桌邊對著我坐著兩位男人。與此同時接通臥室的那扇門裏有一條暗紅色花呢裙子一閃而逝。我跟過去細看,是一個高挽貴妃式發髻、膚色保養得尤其好的雍容華麗的陌生女人。隻得識趣地退回來。我一轉身認出不動聲色坐在麻將桌邊的分別是錢經理和徐老板:“哦,是你們。你們見到蔣薇了嗎?”

錢經理反應得很快:“我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

貴婦人怒氣衝衝地跟出來:“他找誰呀?你們認識他嗎?”

徐老板眯縫著眼睛仿佛辨別我的麵孔:“我們也不認識你。”他接著錢經理的話說。很巧妙地既回答了我的提問又回答了貴婦人的質疑。

貴婦人又以上級的語氣居高臨下地問擋住書房門口的楊先生:“你認識他嗎?或者他要找的那個人?”楊先生隻是搖了搖頭。他用鷹一樣尖銳的眼神盯緊我,那張瘦削冷峻的臉上浮現著一絲殺氣。

“我要控告你私闖民宅!”貴婦人伸手去抓電話,做出報警的架勢。

那麼蔣薇到哪裏去了?我開始問自己。一種擔憂在頭腦裏泡沫般升起。這幾個在她的四合院裏搓麻將的男男女女為什麼都不承認認識她?仿佛串通好了向全世界隱瞞一個事實。他們那無辜的表情分明在作著偽證:這世界上從來就不曾存在過蔣薇這個人。

“我要控告你私闖民宅!”貴婦人伸手去抓電話,做出報警的架勢。

“楊夫人,別理他!這是個瘋子。”錢經理連忙勸阻。

“既然來了,就別想輕易地走出去。”楊先生全沒了紳士風度,他依然擋在書房門口,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亮出來,原來握著剛才去廚房取來的一把菜刀。刀上麵還有血跡。我挺著胸膛向他逼近,並不指望空手奪刀,隻想試探這個社會名流是否有殺人的膽量。他立即揮舞起來,菜刀在他手中像電風扇一樣令人眼花繚亂地轉動著,擋住我的去路。“還不把他捆住!”他用眼神指使打手一樣魁梧的錢經理。

錢經理悄悄繞過八仙桌向我背後襲來,企圖把我抱住。我轉身當頭一腳,正踢在他張開雙臂毫無防備的胸膛。他被這股力量頂撞得踉蹌著倒退幾步,叭地坐在牆腳。楊先生的刀風從天而降,我連忙抄起身邊的椅子(早瞄好了的)架住,那把來勢凶猛的刀劈在椅背上,估計把楊先生震得胳膊酥麻。我降低角度,稍使點勁,椅背又像頭牛的犄角結結實實頂在楊先生的肚子上。我趁他倒下的空檔衝出了書房。刀上麵還有血跡,那是誰的血跡?蔣薇究竟被他們藏在哪兒了?我正考慮是否需要殺回去問個清楚。貴婦人已跑回臥室取來了一柄袖珍女式手槍,幾乎沒瞄準就擊中了我。子彈穿透我的胸膛。院子裏葡萄架上的一串串發紅的眼珠,下雨般落下……

我嚇出渾身冷汗。但仍然沒有醒來。

我堅持著跑到大街上。我要盡快地找到蔣薇。我用右手緊捂住胸口(像修道士在向上帝祈禱)。那裏有一個滴血的創傷,期待著蔣薇的救護。迎麵過來的人群誰也沒發現我的異常,他們正一味關注著兩邊櫥窗裏的商品,或忙於彼此交談。我跌跌撞撞地走著,走不了多遠就扶住電線杆喘一口氣。我對夢露說過,我累的時候就找一棵樹靠一靠——當時她說女人累了就想找一副男人的肩膀靠一靠。我是一隻誤入城市迷宮的烏鴉,一種命運險惡而且難以博得任何人同情的不祥之鳥。宿命者們紛紛躲避著我——懷疑我風塵仆仆的黑色風農裏裹挾著厄運,或悲觀主義者對人生灰暗的想法。但蔣薇不這樣,蔣薇相信我的羽毛是肮髒的而內心是純潔的,這種純潔甚至隻有童貞才能比擬。所以我要盡快地找到她。這座城市裏的樹木全砍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匝匝的電線杆——這纂改了上帝原始勞動的人造叢林,使我一上街就迷路。迷路的時候我隻能選擇一棵電線杆靠一靠了。我靠在電線杆上模仿烏鴉的叫聲。

我不時回頭,生怕楊先生他們追殺出來。他們今天都戴著猙獰的麵具。他們居心叵測地營構了一個騙局,向我以及全世界隱瞞蔣薇的消息,甚至宣布這個人根本不曾存在過。我所交往過的不過是子虛烏有的幻影而已。蔣薇置身於一個凶險的環境,孤立無援——所以我加倍地關心她的下落。我要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我們生命中有這樣一個默契:相互成為對方的見證。烏鴉是一種既擅長預兆又不放棄報複的泅渡黑暗之鳥,罪惡與善良都將從我身上獲得大相徑庭的報應。我靠在電線杆上吹著憂傷的口哨。聯想到楊先生手持的菜刀上的血跡,我有一種揪心的疼痛——胸膛裏的彈頭又開始在黑暗中螺旋。我能想象出自己的臉此刻肯定像失血的天空。我怎麼才能盡快地從魔爪下營救出蔣薇呢——如果來得及的話。我真後悔自己平常對她關心太少了。淚水從我眼眶流出來——不,流出的已是血水。我對著空氣,對著大霧彌漫的整座城市喊了一聲:“姐姐!”我從未當著蔣薇的麵喊過她姐姐,但這一瞬間發自靈魂的呼喚脫口而出。她無論在哪裏都應該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又跌跌撞撞地跑進三裏河賓館——上一次和蔣薇揮手分別的地方,假麵舞會仍然通宵達旦地繼續著。這已是另一群陌生人舉行的舞會。他們即使不戴麵具我也辨認不出其身份與特征。隻有我暴露著自己的麵孔闖進去了,以人的形象在狂歌勁舞的動物世界左衝右突——正因如此,我的麵孔本身也像是獨一無二的麵具。沒有驚動那些渾然不覺、爾虞我詐的人們。我撞開了一頭窺視著的金錢豹,撲到一匹俊俏的斑馬跟前,一伸手粗暴地摘下她的麵具:果然是蔣薇。她愣了一下,終於認出了我,頃刻之間淚流滿麵:“楊先生被捕了。我隻好躲到這裏來了。”

由於這個夢自相矛盾,我醒來了。所以說這是一個失敗的夢。

我並不是個宿命的人。但我沒等到天亮就騎上自行車去蔣薇住的四合院。我隻有見到她才能真正地放心。況且這個夢增強了我對她的思念,我還發現了一些白天裏未能意識到的內心的反應與變化。蔣薇原來在我心目中占有這麼重要的位置。我屈起指節準備敲門,隨即放下了。我看見四合院那刷了紅漆的老式木門鎖著一把鐵將軍。她這麼早難道就出門了?不,根本不可能,隻能說明她昨晚沒有回來,沒有在這裏過夜。那麼她到哪裏去了?我重複著夢中的那個疑問。

我隻好騎上車去單位上班。但一整天心裏都不太踏實。我心不在焉地接待了幾批作者,他們邀我去樓下的酒館吃飯我也謝絕了。把書稿一律退回去讓他們自己改。

自那次假麵舞會之後,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和蔣薇聯係了。中間她曾打來個電話,問我和夢露到底怎麼回事,需不需要她幫忙把夢露奪回來。(蔣薇永遠是一副俠肝義膽,在我眼中她更像金庸筆下的女俠)我心情不太好,沒怎麼回答她,她也就識趣地掛了電話。這三個月對於她是怎麼度過的?也許平平淡淡,也許險象環生?如果出了什麼事的話,她應該首先給我打呼救電話——而不像一般人那樣首先打報警電話。她知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援助她的。莫非她上次的那個電話本來想跟我說點別的什麼,見我情緒不高就作罷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我直奔自由港。我看見了那個女配角和中年導演(又在角落裏打情罵俏),以及更多不相識的商人、藝術家、中產階級情侶。但沒找到蔣薇。我問吧台裏正訓斥調酒師的女領班:“蔣薇沒來嗎?”

“蔣薇?”女領班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和夢中的楊先生、錢經理他們一樣。

“就是在你們這兒入股了的,也經常來玩的那個打扮很新潮的女人。”我努力提示她。

“噢,她呀。”女領班想起來了,“她以前幾乎每天都來這兒會客,可最近有半個月都沒見到了。你若見到她請轉告,這裏還有幾封別的客人留給她的信件呢,讓她來取。”我站在吧台邊喝了一紮啤酒,請她記在蔣薇的賬上。沒顧上理睬那長得像鞏俐的女配角不斷拋向我的媚眼——這時候即使是真的鞏俐我也沒情緒搭理,一埋頭走出了自由港。天已經黑了。整座城市華燈初上。高速公路上車水馬龍,路邊的商場、電影院、星級飯店充滿了服飾鮮豔的人群——如一個豪華的夢境。隻有我的心情與這城市夢幻格格不入。所以我是惟一不會被城市夢見的行人,走動在黑暗中。我所處的位置永遠是城市望遠鏡的死角。但你們的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此刻我吹著憂傷的口哨,穿著混淆於夜色的風衣(蝙蝠俠的夜行服?),從你們的窗口一掠而過,但又不被察覺。今夜我的任務就是尋找一個人,她是這座城市的女主角——我心目中的。你們看到她了嗎?有什麼情況請隨時通知我。我叫烏鴉。我是這座城市最後的詩人。也是最後的哨兵——在為你們的夢境站著最後一班崗。起床號響起的時候,我就消失了。

我像個夢遊症患者一樣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蹓躂,最終在一幢燈火熄滅的灰暗的建築物前麵止足不前。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辨認出:這是中日友好醫院,我是來找蔣薇的。原來我一整晚都在找蔣薇。但蔣薇不是老早就辭職了嗎,她不可能在這裏。我還依稀辨認出存自行車的地方(現在都下班了,一輛車也沒有了),那時候我經常選擇下班時間在車棚裏等蔣薇,等她脫下白大褂換上漂亮的外套手拿鑰匙串走出醫院門口取車,給她一個驚喜,然後請她吃晚飯,或送她回家。可她不可能再出現在這裏了。醫院的所有人都在風傳蔣薇辭職了,嫁人了,嫁了個美裔華人,從此一去無蹤跡,沒準現在已出國了呢。那我怎麼無意識地來到這裏——或者說是懷念的力量驅使我來到一個已經作廢的地點。我畢竟是在這灰暗的建築物裏麵認識蔣薇的。

這灰暗的建築物驀然出現在我眼前,提醒著我:這已是生活的邊緣,終點又回到了起點。一個走神的散步者像被誰推醒似的,意識到自己正置身於瀕臨大海的懸崖。浪花已經快濺濕我的鞋子。我醒過神來,恢複了理智,向一輛亮著燈遠遠馳來的出租車招手。我從回憶中掙脫出來。對司機說:“去恭王府附近。”我退卻了。

我在蔣薇的四合院門口下車。院子裏黑著燈。門上還是那把鐵將軍。我不再焦急,仿佛跟她約好在這兒等她的。現在是十點半,時間還早。親愛的蔣薇會回來的。她能感受到我在到處找她——包括我夢中失聲的呼喚。我蹲在屋簷下抽煙,把煙灰彈在門首的石獅子嘴裏,用感情的灰燼喂養它。這是我昨夜夢裏出現過的場景——包括穿黑風衣的守門人抽煙的姿勢。

一個拎著小皮箱、身材婀娜的女人在胡同口的昏暗路燈下出現了。高跟鞋咯咯作響。我沒有站起來,我要等她走近點,看得更清楚點。那個女人終於看見了屋簷下緩緩站起來的人影,她停住腳步,用警惕而不失鎮定的語氣問:“誰?”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

她沒等我回答已認出了我:“你呀。嚇我一跳。深更半夜的蹲那兒,像個劫道的。”她嗔怪地把小皮箱丟進我懷裏,伸手去兜裏掏鑰匙開門。

“那你昨天夜裏去哪兒了?”我惡狠狠地質問,“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

“喲,你還查夜啦。你也不是我老公,管那麼嚴於嗎?”蔣薇被我的憤怒逗樂了。

隻要見到了蔣薇,在此之前的一切都算是夢了,沒必要再計較。我拎著皮箱跟她走進了有葡萄架的院子(昨夜夢裏我在此死過一回),直至在客廳的沙發圈裏坐下,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美豔的女人的身影,並且告誡自己:再不能失去她了。我實在輸不起。既然已在夢中把她丟失了一回,醒來之後更要加倍愛護。我站起來就擁抱她,她正端著陶瓷茶具,躲閃不敢太猛,我結結實實在她香腮上親了一下——簡直相當於咬了一口。她俯身放下茶具,抬起右手,準備扇我一耳光的架勢,想了想終於下不了手,隻得縮回來擦拭自己的臉。“你發瘋了?怎麼跟條狗似的?男人都是公狗。你也不例外。我差點被你的偽裝給騙了。”

我知道她並沒真生氣,她永遠不會生我的氣。但我還是放開了她。嘻皮笑臉地解釋:“一看見你我就眼饞。而且,嘴也饞了。喂,快告訴我,昨晚你去哪過夜了,有沒有精彩的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