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 3)

她隻顧照鏡子,用手指撫著右腮幫:“瞧,都被你弄紅了。明天要不消我可怎麼見人呀?”

“要不要我在左邊再來一下?對稱。”

“我算是領教你了。自己不好好找一個女朋友,盡來騷擾好心的姐姐,讓我平白無故替人受過。告訴你,我昨夜會一個新情人去了,他樣樣都比你棒。你幹著急吧。”

醋意湧上我的麵部。我古怪的表情把蔣薇嚇著了,趕緊解釋:“我騙你玩的,氣氣你。我這半個月陪楊先生去美國談筆買賣。剛下飛機。他送我到胡同口就直接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原來如此。我忍不住把昨晚做的夢和今天一整天的尋找一股腦兒講給蔣薇聽。她聽了哈哈大笑,在沙發上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把茶幾踢翻。

“你這是嘲笑!”我麵紅耳赤,開始後悔自己吐露真言,“你再這麼笑就是對我的汙辱了。我如果不關心你能胡思亂想嗎?想這麼多,把自己也折騰得夠嗆。”

蔣薇急刹車般止住笑。原來她眼睛裏有一絲淚光。“其實,你對我挺好的。你什麼時候也變成少年維特了,多愁善感?不過,我會領你的情。”她湊過來,主動在我焦裂的嘴唇上親了一下,我還來不及品味,她已將紅唇移開了。這就是我一晝夜的煩惱所獲得的報償。意外的報償。我寫這行文字時,感覺到蔣薇溫潤甜蜜的紅唇仍然停留在我的嘴唇上,停留在空中。那瞬間的感觸一直令我神魂顛倒。她的紅唇上簡直塗有魔鬼的符咒。

我問她和楊先生的關係,她說一切平安。沒我想的那麼嚴重。至於未來,順其自然吧。“本小姐煩不了那麼多!”蔣薇邊說邊從壁櫥裏取出備用的被褥,張羅著鋪在長沙發上:“你就湊合著睡一夜吧。明天早上直接從我這兒去上班。”

我本來並沒打算在蔣薇家過夜,見她已像家庭主婦似地忙活開了,就不再推辭。再說我還沒從夢魘的緊張中完全恢複過來,很希望能繼續陪伴她,或得到她的陪伴——哪怕隔著牆壁、隔著空氣、隔著燈光熄滅後的黑暗,互相看不見對方。隻要想到一顆友善的心髒在鄰近的房間裏跳動著(像一尊親手擦拭過的自鳴鍾),也是一種安慰。躺在沙發上望著客廳的天花板,我看見的總是蔣薇的臉。

客廳緊連著臥室,有一扇門相通。再那頭是書房。蔣薇進臥室後信手插上了反鎖的門栓。我聽見了金屬門栓的脆響。她猶豫一下,又把門栓的反鎖功能取消了,我聽見另一聲脆響。她絕對不是預設下伏筆引誘我:通向她臥室的門是敞開的。她隻是擔心我誤解她反鎖門栓是一種針對我的防範。她取消反鎖功能等於取消了我可能的誤會。這一細節僅僅是個小小的儀式:以示我們兩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互不設防。我領會了她的用意,並且對她的信任充滿感激。正是這種感激鉗製住我半夜去敲開她肉體之門的種種衝動與幻想。這是通向她臥室的一道我無力逾越的心理障礙。我在一種平靜的痛苦中飽受煎熬。我一夜無夢。

早晨是蔣薇叫醒我的:“該上班了。”她遞了塊熱氣騰騰的濕毛巾在我臉上,然後在很近的距離內俯視我,像居高臨下的女神,“你真挺乖的。我有點愛上你了。”我也挺納悶:為什麼在蔣薇麵前就變成聖徒——我一直以為自己生命的這一半屬於魔鬼的化身。我仿佛從歸降或皈依中獲得了另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對自己肉體的超越、欲望的製約。神性在與人性的肉搏中占了上風。我本身也成為神的戰利品——內心的魔幻由神聖來接替了。

我寫到這一段,仿佛透過城市的晨光看到了主人公烏鴉聖徒式的麵孔。或者說站在蔣薇的角度,在很近的距離內俯視著這位蜷縮在愛情沙發圈裏的青年詩人。也許他僅僅是那個夜晚的聖徒,日常生活中他絕對沒那麼高尚——不止如此,他甚至以嘲笑高尚為樂趣。但至少那天夜裏他向高尚投降了。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生來就是個兩棲人,穿梭於神鬼之間而樂此不疲,即使置身人間也難以改變雙重性格、雙重身份,這導致他很容易做出一些無法理喻的事情。他有時候是神聖的戰利品,有時候又是魔鬼的犧牲品,孰是孰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總之他身上少了點人情味,或人間煙火味。他唾棄愛情(這過時的詩篇裏的聖物),詩篇過時了,聖物自然也陳舊了,他隻相信這聖杯裏灌注的酒漿或淚水是永遠新鮮的——總有人在沉醉、總有人在流淚——他一直對有脫離物質、超越物質的精神持懷疑態度。在靈與肉的哲學交鋒中,他注定是肉體的啦啦隊;影子哪能把真身摔倒?但這麼一個夜晚,他的靈魂悄悄地把一向放縱的肉體捆住了,捆在了一具隨波逐流的沙發床上,用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力度的理性的繩索。在誘惑的音樂麵前,希臘神話裏的奧德修斯提供了兩種應付的措施:要麼用蠟堵塞住耳朵,使聽覺失靈,誘惑失效;要麼則把自己牢牢捆在桅杆上,借助外力扼殺不顧一切投身水中的衝動。烏鴉在那個夜晚的經曆毫無疑問屬於後者,而且難度要大得多。他沒有任何助手,也沒有繩索,他束縛自己縱欲念頭的,僅僅靠對蔣薇的信任的感激及其不容褻瀆。所以躺在沙發床上的烏鴉比捆在桅杆上的奧德修斯要加倍的痛苦,也加倍的歡樂:因為隨著抵製的增強,誘惑也增強了。他在這特殊的情境裏才意識到愛情的偉大,是愛情捆綁住他,又是愛情使他從捆綁的痛苦中獲得解脫:如果不是蔣薇,換一個對象,烏鴉的狀態及結果將大不一樣。那天夜裏他確實有一種為愛情獻身的願望:獻出身體的歡樂,作為對精神的犧牲品。他心甘情願成為愛情的犧牲品——這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宗教。

烏鴉的肉體終於被靈魂捆綁在泅渡黑夜的一具沙發床上。他體驗到奧德修斯式的自虐,他聆聽著可望而不可及的濤聲的誘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像鰓那樣焦渴地翕動,他呻吟他乞求:我需要一片海浪,就像饑寒交迫的街頭乞丐需要一床從天而降的棉絮。我是個兩棲人,海浪才是我真正的睡袋。我在水中也能呼吸。我在水中不用呼救。允許我做一個漩渦中匿名的自沉者吧,不要讓我擱淺在陸地上……但他又從自我折磨中獲得某種幸運的感覺:蔣薇作為精神的象征,已構成他生命中真正的一片海浪——她對他靈魂所起的撫慰作用非其他女人類似的肉體所能代替。

和烏鴉一樣,蔣薇對世俗與平庸一向持批判態度,而且以叛逆者自命。當然性別的差異造成了他們互為反向的衝動。譬如對待愛情,烏鴉從不否認自己是懷疑論者,蔣薇則癡迷於其中——甚至達到迷信的程度。她長期在同齡男孩子傾慕的目光中漂泊,熟視無睹,孤芳自賞,對異性的憧憬在她心裏依然是封閉在錦匣中的童話。直到遇見了風采非凡、實力雄厚的楊先生,她朦朧地意識到:這才是她生命中遲到的美男子,原來自己一直在等待一個比周圍的同齡夥伴要成熟得多的社會型強者。和同齡夥伴們在一起,她嬌憨、任性、公主般清高(我總說蔣薇前世肯定是清朝時某王爺家養尊處優的“格格”),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可在沉默寡言的楊先生麵前,她誕生了對強者臣服的願望,並且在這種崇拜與順從中獲得極大的心理滿足:自己原來也可成為一個通情達理、溫柔賢良的舊式女人。也就是說,屬於蔣薇這種類型的浪漫女孩必須經受某個強大的成熟男子的培植才能真正地長大,否則她們會永遠停留於童年或類似於童年心理的玩世不恭中。

隻是,這個理想男子的代表在她們的生活中常常是流浪的過客,而非歸來的主人。她們貢獻著青春(供奉愛情的神話),但對方並不見得貪求對她們的一生進行永久性占領。這不過是一支臨時駐紮的部隊而已,再溫馨的田園詩在他們嚴酷的紀律中都隻能算作枕戈待旦的驛站。稍有風吹草動,行軍號就會撕破單薄得不堪一擊的夢鄉,他們警惕的神經注定比愛情的神經更為敏感。這,就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流行的海員式的愛情:水手隨時可能離去,帆船隨時可能覆沒,心靈不過是彼此的避風港,寄存遠航中的寂寞與秘密的狂歡……

蔣薇接到一位陌生女人的電話,這就是一個信號。對方首先平和地自報家門:“我是楊萬裏的太太。”這無形中等於宣布自己有資格打這個電話。“早就聽說有你這麼個人,一直想約來見見麵。如果肯賞光的話,請明天下午兩點鍾到老舍茶館一起喝茶,聽說那兒還有京戲表演,我挺想找個姐妹陪著共同欣賞……”語氣既禮貌又得體,仿佛熟人之間聊家常。

蔣薇並不很吃驚。遲早總要接觸的。這種事在她想象中已發生過無數次了。也就很客氣很爽快地應承下來。

對方斟酌著什麼,補充道:“我約你見麵的事,你暫且別跟楊萬裏說——如果你也覺得沒必要的話。”沒等蔣薇答複就掛了電話。

蔣薇隻是想:她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按道理不至於呀。自己和楊先生很少在本地共同拋頭露麵,頂多隻有楊先生幾個特別信賴的屬下略有感覺。那麼是誰向楊夫人告密的?

第二天蔣薇準時走進老舍茶館。憑直覺辨認出靠戲台子的那張茶桌坐著的雍容華貴的港派婦人是楊夫人,她正端著茶碗和旁邊司機模樣的西裝青年囑咐什麼。見蔣薇走過來,她眼睛一閃:“是蔣小姐吧,果然光彩照人。”隨即叫司機去外麵的車裏等。戲台子上有一民間老藝人拉二胡,為一個用青衣唱腔說唱的旗袍女士伴奏——都像是電影裏舊社會的人物。看來楊夫人並不真是戲迷,從蔣薇一坐下來,她高深莫測的眼神就在蔣薇臉上掃來掃去,幾乎未再往戲台上瞄一眼。

蔣薇保持鎮定,謙遜地請教:“楊夫人,您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她這是以攻為守。

楊夫人本來想貓捉弄耗子般欣賞蔣薇的尷尬,未曾料到蔣薇會出這一招,隻好說:“也沒什麼事。”但這句話絕對不構成約蔣薇出來的理由,於是索性攤牌,“我們彼此都知道的事我就不多說了。如果我請你和楊萬裏分開,你要什麼條件?隻要在我能接受的前提下,我是很慷慨的。”

蔣薇很讚成她的爽快,但又反感把感情問題當生意來談:“緣分盡了,不用你催我們也會分開。在此之前和之後,都是無條件的。”

“即使你真有那麼高尚,但目前你的存在確實已妨礙了我。我的眼裏揉不得沙子。你要識相的話就趁早離開,再晚的話可什麼也別指望撈著了。我這人做事一向先禮後兵。”楊夫人的話音裏流露出威脅。

蔣薇的臉氣得發青:“以後這類事你沒必要跟我談,有什麼話你盡量找自己老公說去。”

楊夫人仍然不急不忙的樣子:“我們家老楊終於做了件蠢事。他以為我還被蒙在鼓裏了,實際上我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架空了。我已令董事會通過了決議,抽調深圳分公司的錢經理擔任總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老楊還視老錢為心腹呢,實際上老錢在我麵前比兒子還孝順。整個公司都是我名下的家產,他楊萬裏離了我就是窮光蛋。今天我約你不過是給你一條出路,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你可要小心人財兩空。我本來不想驚動老楊才跟你商量,他在我麵前膽子可小,我還指望他支撐門麵呢。你若不願意和我單獨私下解決,那就等著老楊對你下逐客令吧……”

憑蔣薇的個性,哪裏吃這一套。她拂袖而去。

過了幾天楊先生見蔣薇臉色不好,問她怎麼了。蔣薇想了一下,還是什麼也沒說。但她內心挺替楊先生擔心的,怕他鬥不過手腕老辣、不動聲色的夫人。她已經知道肯定是深圳的錢經理為得到楊夫人重用而出賣了自己。於是從側麵提醒楊先生小心提防此人。楊先生問什麼原因。蔣薇吞吞吐吐地說:“我看相書上說,老錢這種麵相的人不好,容易出奸臣。”楊先生一笑置之。

蔣薇也不是沒有心計的人。她知道在楊夫人、楊先生和自己之間,總有一天會失去平衡。那時候楊先生的態度及其傾向性將至關重要。她也不敢相信楊先生對自己的愛,能達到與其家庭、地位、名利抗衡的地步。她並不在乎什麼名分,也不畏懼楊夫人的威脅,但這一切必須有個前提:楊先生與她的關係是愛情而非其他。那怎麼證明楊先生並沒把她放在生活中補白的位置呢?僅僅根據他每星期抽空來幾次(這隻能叫幽會),或者對未來空幻的許諾?誰知道未來怎麼樣,以及兩個人的關係究竟是否有未來?蔣薇為了知己知彼,考驗楊先生那總是深藏不露的內心(雖然這也正是讓蔣薇迷戀之處),耍了一個女人才想得出來的可愛的花招:謊稱自己不小心懷孕了。她本來也希望生一個孩子,但那必須是愛情的結晶——女人們總這樣想。她首先要試探楊先生的態度。

楊先生的反應比蔣薇偽裝出來的生理反應要強烈得多。準確地說:臉都嚇白了。他絲毫未猶豫就要求蔣薇趕緊去打胎。或者用他內心未公開的想法來說:去除隱患。這是可能毀滅他生活的隱患,不僅沒給他帶來一絲喜悅,反而使他如臨大敵。雙方就這樣僵持著。

楊先生的表現蔣薇全看在眼裏。她之所以沒當場順從楊先生的意思,完全為了看得更清楚點。她故意堅持自己的立場,不僅沒有爭取到應有的關心,反而使楊先生冷淡了。四合院裏籠罩著某種冷戰的氣氛。

蔣薇一個人的時候就暗自思忖:幸虧這隻是個玩笑,隻是對生活撒了個謊,但觸發的效果要比這玩笑本身嚴肅得多。正是誇張的玩笑幫助我們認清了事物的真實性。蔣薇天生就是個演員,無法克製一種嚴肅的遊戲心理:玩笑既然開起來了,就不能草草收場,她要繼續用這個玩笑折磨已沒有任何幽默感的神經,看他最後暴露出怎樣的麵目——那才是這個不輕易流露感情的男人真實的一麵。就讓這片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陰影暫且籠罩在兩個人頭頂吧。

有一天楊先生的態度緩和了,一大早就開車來接蔣薇去懷柔釣魚。懷柔是北京東北角的郊縣,本是個窮地方。這兩年,蓋的花園別墅多了,開私家車去郊遊(雅稱踏青)的富人多了,煙火旺盛了,因而在城裏也就出名了。懷柔的風水有多麼好、池塘有多麼好,誰也說不清楚,關鍵在於去懷柔釣魚是有身份的事情,和標榜身價相比,釣魚反而是次要的了。楊先生租了兩根帶滑輪的釣竿,和蔣薇並排坐在棋盤般的魚塘邊,垂釣的同時也回憶了彼此戲劇性的相識以及一係列美好的時光。遠遠望著他們坐在一棵老柳樹綠蔭裏的身影,真是一對天造地設、令人羨慕的情侶。中午他們去縣城裏的小酒館吃了一餐野菜宴,還用水桶提著釣上來的幾條魚,讓堂倌熬一鍋魚湯。楊先生要求蔣薇陪他喝了不少法國威士忌。那郊遊的一天楊先生隻字未提最近出現在兩人關係中的陰影,隻是和蔣薇情語綿綿,沉醉於風調雨順的幸福氛圍中。蔣薇被深深感動了,幾乎責怪自己這段時間過於折磨楊先生了(她甚至肯定這是一種應該譴責的病態的虐待心理)。以至於返程中當楊先生偶然地提及她懷孕的事,蔣薇開始考慮到日後怎樣向他解釋,使他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想象著楊先生可能出現的尷尬與驚喜,蔣薇為自己玩笑的效果得意得差點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