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後他們發現四合院門上的鐵將軍被行家裏手巧妙地撬開了。頭腦中的第一個反應:家中被盜了。走進房間裏,發現名貴的電器一律被砸爛了,破碎的玻璃、陶瓷、電器零部件滿地都是,連意大利牛皮沙發都用刀子殘酷地劃開了(像被剖腹的水牛趴伏在那裏)。這就不像是一般的竊賊所為,分明遇上了一支文革時的打砸搶武鬥隊。
楊先生皺著眉頭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拿起電話:準備撥110報警。蔣薇在臥室裏叫他。她一抬頭看見梳妝台殘破的鏡子上用口紅寫著一行字:“我砸我自己的東西!”隻是那個感歎號畫成了匕首的形狀,下麵的一點像一滴血。
楊先生與蔣薇同時明白了這是何人的傑作。楊夫人擲地有聲的留言等於說楊先生的財產都是屬於她的,甚至楊萬裏本人也是屬於她的。她有權破壞自己的私有財產,並非幹擾別人的生活。
據蔣薇跟我的描述,楊先生見到這行字之後一反平日的冷峻理智,兩眼無神地在劃破的皮沙發上坐下,手指深深地抓進頭發裏,反複念叨著:“她怎麼知道的?她怎麼可能知道呢?”那語氣更近似於問上帝。因為蔣薇正平靜地找來掃帚清理地麵——仿佛風暴都已過去了,剩下的工作不過是打掃現場。她又能怎麼安慰他呢——讓女人去安慰男子漢?這是蔣薇跟我描述時所用的語氣。在那一瞬間她甚至有點蔑視他——或更準確地說是蔑視所有不敢承擔責任的男人。
上帝無法回答的問題,隻能由蔣薇回答了。蔣薇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告訴他,並強調這肯定是錢經理在搗鬼。楊萬裏立即暴跳如雷:“你跟她見麵了居然不告訴我,這不是想毀了我嗎?”自己心目中的偉男子居然這麼輕易就會被毀掉——蔣薇憂傷地沉默著。此時此刻,至少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首先被毀掉了。要知道,他曾經是一個浪漫女子心中的一尊神呀——她無數次用崇拜、愛慕的眼光擦拭他、供奉他。蔣薇依然埋著頭清掃地麵上破碎的陶瓷、玻璃,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打掃一尊神像被推倒後的碎片。原來也是肉體凡胎——甚至還是易碎品。偶像垮台了。蔣薇的愛情之夢就這樣被打碎了。整個四合院失去了往日的甜美溫馨,在蔣薇眼中更像是被推翻了神像的廟宇,空蕩蕩的,眨眼間就荒蕪了。
那天夜裏楊先生不敢回家。他必須把前因後果都衡量一番,想好了對策才敢麵對自己的妻子——那是他生活中真正的主宰,是無法推翻的神位。聽著他在身邊輾轉反側,蔣薇想,這是典型的同床異夢。隨即又想:楊夫人把牛皮沙發劃破了,卻沒把席夢思床也一並劃破,這絕對不是她手下留情,隻能說是她今天最大的失誤與遺漏。否則,睡在被自己的妻子親手劃破的席夢思床上,楊先生一整夜都會覺得那一刀簡直劃在自己的身體上。想到這裏蔣薇的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她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個晚上——自己與一位陌生的男人以尷尬的姿態共同躺在一張碩果僅存的席夢思床上。
後半夜楊先生神經質地推醒了蔣薇:“再不能拖了。你明天趕緊去醫院打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在懷柔返回途中蔣薇還準備到家後主動把這個玩笑揭穿。這時候她改變主意了:“不!”她堅持著自己天真的謊言。
“你必須去!把你的那個念頭也一並打消吧。”楊先生痙攣的手幾乎掐到蔣薇的脖子上,“你想生個孩子,不過是為了更有利於圖謀我的財產。你想留下一個證據。”楊先生終於吐露了他一直藏匿於內心的真實的顧慮。蔣薇冷眼看著他(仿佛審判著這個人內心醜惡的想法)。楊先生隻得鬆開了手。他的歇斯底裏導致了蔣薇徹底地與他離心離德。
第二天早晨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刻意彌補蔣薇被傷害的感情:“打胎的事你自己看著辦。我已想好了,在天津買一套房子,把你轉移到那裏。隻要別跟她呆在同一個城市,她就無可奈何。我開車去看你也隻要兩個小時。我打定主意了,這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了。”他抬起眼睛凝視蔣薇,裏麵流露出瀕臨絕境的動物才有的溫柔,“薇薇,我也實在離不開你。”
蔣薇仍然隻說了一個字:“不!”再不願多說什麼了。他整個人在她心目中都已被否決了。
每個人都是天際的一顆星,按照各自的軌道正常運行著。即使有交錯,有碰撞,有疏遠與親近,也都默契如事先安排好的。這就是命運。城市本身就是博大的星係,無論偉人抑或小市民,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的星座在北京東北角,一個叫麥子店的地名。那裏住滿了鋼鐵廠工人、菜農、鄰近飯店的服務員、外省大學畢業生、流浪藝術家(搞搖滾或繪畫的),我是惟一的詩人。在這座城市裏詩人已是珍稀鳥類了。我生活在這碩大無比的鳥籠裏,它每一個燈火通明的窗口都泄露出神秘的故事。為人間的悲歡離合而歌唱是我的天職。在麥子店種滿向日葵的庭院裏,我以虛擬的語氣寫下了一係列的人名字:夢露、昆侖、蔣薇、楊萬裏夫婦、瓊、伊沙、小栗、丁海誓……還包括自己——以烏鴉命名。大家的名字注定在這座城市的戶口簿裏查找不到的。但我時刻關注著他們的命運。那我們首先看看烏鴉怎麼樣了。
久已中斷聯係的瓊在烏鴉生日這天打來個電話。一聽到瓊的聲音,烏鴉激動得差點從辦公室的沙發上滾下來。他頭腦中第一個反應是:瓊又奇跡般出現在北京了。或者說這是在他內心舞台上演過無數遍的期待。
“你在哪裏?”他迫不及待地問。
可現實是殘酷的。“我在武漢呀。”似乎很詫異於烏鴉的詢問。
烏鴉已平靜下來:“這幾年你再沒到北京來出差了。我都快忘掉你了。”
“諒你也不敢。不過我下星期又要出差了,去東北。”
“那你爭取在北京轉車時呆幾天吧?中途換車要簽票的。”
“可我坐的是飛機。”
幻想又破滅了。為掩飾失落,烏鴉改用一種戲謔的語氣:“那肯定也要經過北京這座城市的。當你飛過我的頭頂,就跳降落傘下來吧。親愛的傘兵,我會穩穩把你接住的。北京歡迎你!”
瓊被逗樂了:“跳傘太危險。飛過你的頭頂時,我會扔一陣冰雹的。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腦袋。”
瓊問烏鴉結婚了沒有,烏鴉說沒有。他最近老遇見別人問類似的問題。
瓊就沉吟著。
烏鴉努力克製著,沒有問她個人生活的情況。
這時電話線那頭忽然傳來嬰兒的哭聲,瓊頓時六神無主的樣子:“改日我再給你打。”就手忙腳亂地掛了電話。烏鴉估計那可能是瓊新生的孩子。如果確實的話,瓊已經做母親了。時間真快呀。烏鴉不禁套用了一句流行語感歎道:這就是生活!心境頓時蒼老了一些。他甚至覺得另一座城市裏傳來的遙遠的嬰兒哭聲,也給自己的浪漫主義時代劃上了句號。
這個星期以來,我享受到了期待已久的幸福。每天下班騎自行車在長城飯店一拐彎,麥子店街道以熟稔的景物呈現在眼前,我頓時想到:今天家裏有人等我,有燈亮著。而以往下班回家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在黑暗中尋找燈繩。這個小動作可以減免了。她係著花圍裙,做了滿桌熱騰騰的飯菜等我,然後坐在一邊笑眯眯地欣賞我的吃相。這使我和過去的單身漢生涯造成了區別。一個事實:我的生活中出現了畫中人。但我進門後不會讓她躲回掛曆裏去。這是一個我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上的姑娘。一個畫中人。我終於把她從紙上奪回來了。我一直在琢磨著怎麼把她搶過來呢,現在成功了。在這部小說裏我成功了。我覺得這樣的生活真不錯:你夢見過無數次的美人活生生地出現了,成為你夢裏的戰利品,你與她不再一紙之隔,她的呼吸是你所認為的世界上最優美的音樂,你是最幸福的聽眾……我能不沾沾自喜嗎?她是我心目中的海倫,為把她搶到手,我策劃了一係列的悲歡離合,相當於在紙上發動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特洛伊戰爭。我苦心經營的情節應該使她感動:我是怎樣匠心獨運地鋪設了一條通向她的道路。木馬計成功了,我的小說快完成了。
現在我坐在麥子店的書房裏寫著這部很久以前就開始構思的小說,在我身邊、在屋頂下走動著剛才提到的那個女人。怕打擾我的思路,她盡量壓低聲音地給我沏茶、清掃地板和晾洗衣物。你們馬上就要認出她是誰了。寫著寫著我就走神了:一切真不可思議,我究竟是作為作者存在,還是他筆下的人物?我究竟是誰呢,為什麼來到這裏,來到這座城市,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我確實是個兩棲人,既生存在現實中,又停留於夢想裏;既在水中,又在岸上。此時此刻我需要的不是喧囂與繁華,而是一片回憶的海浪。一片海浪就能把我席卷而去。我是一個在文字的浪尖上行走的神祗。我的身份與眾不同。
那個女人(我的女主人公,也是我寫作的助手)看出我走神了,搖醒我:“你準備給我們、給我們的小說加怎樣一個結尾呢?”她對我的一切永遠充滿著好奇心。
我側過臉望她:“你馬上就能看到了,蔣薇。”
那天夜裏蔣薇對楊先生的懦弱、虛偽充滿了蔑視甚至厭惡。第二天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想到我這裏借住幾天,問是否方便。“這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過來就是。”我沒問她具體的原因。隻是約好時間在麥子店附近的公共汽車站接她。
她隻拎著一隻小皮箱。神色有點疲倦,但依然那麼漂亮。我領她到屋子裏坐下後,她跟我原原本本地講述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從楊夫人約她見麵的那個電話開始。我一直默默地聽著。快講完的時候,她身上攜帶的尋呼機響了。她低頭看漢字顯示。我隨意地問:“誰呼你?”
她讀完了字幕:“是楊先生。我今天不告而辭,他正著急呢。”
沒一會尋呼機又響了。我告訴蔣薇:“一出胡同口就有公用電話。我領你去。”
“不用。”
那一天下午和整個晚上尋呼機至少響了十幾遍(後來幾天也這樣),基本上都是楊先生呼的。請求她的原諒。但蔣薇一次也沒回。“我對此人已徹底失望了。還是讓他回到夫人身邊去吧。我不稀罕。”後來她索性把尋呼機關了。
蔣薇這幾天不想回娘家住。她知道企圖挽回殘局的楊先生肯定會到處尋找她。“棋已經下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可下的?人心還不如棋子。”她已覺得索然無味了。愛情的殘局從來都是不可收拾的。她告訴我隻在我這兒住兩天就走。
我沒有問她準備去哪兒。我隻是笑眯眯地望著這個出走的美人:“既然來了就別指望我會放你走的。這可是天賜良機。說實話,蔣薇,我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上你了。而且一直渴望並且努力把你從楊先生手中奪回來。包括我做的夢——我跟你說過的,都是潛意識的反映。我快要成功了。”
“沒那麼容易。”
“最後隻能靠你助一臂之力。”
“這也要看本小姐願不願意幫這個忙呢。”
“何樂而不為呢?拉兄弟一把吧。”我邊開玩笑邊趁勢撲過去。在玩笑的煙霧彈掩護下我的膽子大一點。
那天夜裏我是摟抱著這個我曾經流血流淚夢見過的女人人睡的——摟抱著她真實的身體而非幻影。我內心念叨著:好不容易啊。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別讓我醒來,我在朦朧中回到了恭王府旁邊的那座四合院,我躡手躡腳走進去,發現蔣薇套著碎花睡裙躺在天井的竹編涼椅上,一副睡美人的慵懶。她讓我在她身邊另一架涼椅上仰靠下,又遞我一把蒲扇,我們就靠在槐樹蔭裏各人搖各自的扇子,在夏末的蟬鳴中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說著說著我的意識就模糊了,手臂下垂,蒲扇掉落在地上。我分辨不清自己究竟置身何處:麥子店還是恭王府?其後發生的一切是否都是恭王府那個夢的延續呢?或者我隻是在另一個地點夢見了前一個夢,幻覺中的幻覺?耳畔清晰地響起了三毛散文集裏的兒歌(像有一個唱詩班坐在旁邊,我簡直能從中辨別出自己遙遠的童音):“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次坐在大樹下,不知怎麼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
醒來的時候已日落西山,庭院被黃昏的暖昧籠罩著。逆光的蔣薇在廚房忙活晚飯,像一個黑色的剪影在我眼前搖來晃去。我向她告辭。不顧她的挽留,振作精神走出了恭王府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