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 3)

今夜我低吟的舌頭

是含在口中的月亮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患有嚴重的夢遊症。它不僅僅是空間上的夢遊,還是對時間而言的。我有自己的地圖。我也有自己的計時方式。我的心髒就像一尊從古代遺留下來的沙漏,每逢夜深人靜,就默默咀嚼著不為外界知曉的心事。我的心事永遠是一盤散沙。我在自己的沙場上顛覆、遠足。常常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它甚至可以由郊區洋溢著發酵的酒香的麥秸堆代替),而拋棄在一邊的鞋子,孤兒般蒙滿行跡可疑的灰塵。我不願多想,在眩目的陽光下伸一個懶腰就把疑慮打發了。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是誰——管它呢!就像一首題為《驛動的心》的流行歌曲所吟唱的:“路過的人,我早已忘記;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我把這一切都以夢來解釋。我仿佛看見自己動作僵硬,兩眼無光,盲人一樣穿行在曲終人散的午夜街道上,對紅綠燈、斑馬線、車站、路兩邊的建築以及所有標誌著城市的榮耀的物體熟視無睹——如果你遇見這樣一位神情恍惚的夜行者,看在上帝的麵上,請千萬不要驚動他,就像他不願意驚動這個世界一樣。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走向,因為我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更為傷心的是我無法確證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自己長年累月步履匆匆究竟為尋找什麼抑或逃離什麼?那一瞬間我是自己的叛徒,也是這座城市的叛徒。這是我一生中最無意義的事情,但我隻能依賴它感覺到自己活著。與之相比,日常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行屍走肉。這種記憶實際上從童年時就開始了,在夢遊中我不斷成長著,逃避敵人的追蹤、會晤亡靈、跳懸崖、出國、構思一些醒來後就忘掉的絕妙詩篇,歌笑歌哭,死而複活。直至成為今天坐在寫字台前的這個人——我審視著鏡子裏的這張臉,真不容易呀!所以我寫下的文字注定是支離破碎的。這是需要求得你們理解的地方。

這是我的心病。但我也從中發掘了無盡的快樂。夢中建立的豐功偉績,令我傲視眾生。夢中的恥辱與磨難,又使我自卑不已,成為最徹底的悲觀主義者。為了避免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我對自己內心的秘密守口如瓶。我不願意自己與周圍的族類太一致了。我不得不做一些善意的偽裝——不是為了欺騙,而是害怕孤獨。哲學家說:“隻有神與獸才不害怕孤獨”。我慶幸自己不過是個凡人。那些所謂的遊曆僅僅是夢遊賦予我的。神與獸肯定沒有這種特權。

我一直計劃著寫這樣一部書:它像撲克牌一樣可以隨意地排列組合。每洗一遍就會展現出全新的秩序與規律,每洗一遍都等於讀一部新書——如果能夠這樣該有多好!這非人力可為,隻有夢才稱得上這樣一部無字天書。我在夢中摸牌。我越來越捉摸不透自己。我經曆的事情為什麼都像書裏寫過的?包括愛情,包括愛情也無法使我像新手一樣激動。或許底牌已經被造物主不易察覺地偷換了,但我必須這麼沒完沒了地打下去。現在我又重新洗牌了。我就要出牌了。贏了輸了都無所謂。

要想了解一個男人的感情結構(是宮殿式的抑或巢穴式的,是井然有序的抑或雜亂無章的),就必須從衡量他對女人的態度開始。有了女人,男人才真正獲得屬於自己的夜晚。在夜色中人類才能重新拾撿起早年的動物式的生存記憶,這是衣冠楚楚的白晝所淡忘的:怕光、饑寒交迫、渴望穴居、躲避異類、無意識地解放自己……蔣薇幫助我獲得了這次解放。在我擁抱她的那一瞬間,捆綁周身的繩索錚然繃斷。當她清涼的指尖(那是從事過醫務工作的女性所特有的清涼)觸及我的肌膚,我的靈魂就應驗著奇妙的咒語被鬆綁了。接著我就以手臂緊緊地束縛她了。女人解放了男人,卻心甘情願接受著男人的束縛,從肉體到精神——這是我借助星光發現的真理。星群就低垂在床頭燈的位置,與我們身體的原野平行——這冥冥之中的窺視者,眼睛一眨也不眨。你看見了什麼?又在想些什麼?或許每一對相愛的男女的頭頂部都有屬於他們的星座。即使你已死去,它還懸掛在那裏。在夜色中女人是沒有名字的,或者說名字對於她毫無意義——她肉體的特征就是她的名字,值得你千呼萬喚。我雖然沒有見過夏娃,此刻蔣薇就是我的夏娃——世界又恢複到莽荒年代,隻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在夜色中所有女人都是夏娃的化身,長發披肩,春意盎然。找到你真不容易啊——我就像一艘千瘡百孔的舢舨,在蔣薇的嘴唇上靠岸。

在此之前我一直迷戀於蔣薇的精神(活潑、豁達、無所畏懼),今天才第一次認識到肉體意義上的蔣薇,妙不可言。女人肉體的魅力一向由衣飾、神態所掩蓋,這份原始的美感必須通過觸摸才能獲得。在亙古的黑暗中我是個對世界缺乏自信的盲人,但手指上卻長著眼睛、長著嘴唇,饑渴而興奮地翕動著。有了這個女人,我什麼也不需要了。這是我身體之外的一座寶庫,應有盡有。今夜我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來打量它——哦,我這舉著火把的巡察者。

又像是難言的痛苦,又像是極端的快樂,她的眉毛如同遠方的山脈擰緊了:“放慢點。此時此刻我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去死。”

“我也想死。”我的身體仿佛一輛快要進站的火車逐漸減速,遵從她的指令。

“那就加快吧,讓我們一起去死。抱緊我。”最後三個字是從蔣薇的牙縫裏擠出的,不像是說給我聽的,倒像是對一位潛在的英俊的死神的請求。

“好的。”

……然而我們都沒有死去。我們巧妙地從某種類似於死亡的境界、從快感的峰巔脫身而出,精疲力竭地斜躺在灑滿星光的山坡。以至我們眼中從高空傾瀉的星光,都洋溢著神秘且盅惑的死亡的氣息,苦丁香的氣息。沉溺於其中,最聰明的人也會忘掉自己的姓氏。我們都是沒有名字的人,所以輕鬆、浪漫、無所羈絆,像神話森林裏那些麵貌雷同,整天忙於追逐、嬉戲、尋歡作樂的天使——或許對於他們,生活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遊戲。在層出不窮的遊戲中人類紛紛死去,神卻活著,永遠活著,在遊戲的樂趣中保持著永恒的青春與美貌。我認為生存的最高境界就是——向神看齊!向神學習,模仿它的動作與心態,尤其是那種使它尊貴無比的超脫、傲慢。那麼你至少也成為人群中的半神了。

我先是睡去了,然後死去了,無可奈何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如同失控的船隻在夜色中、在城市上空漂浮。朦朧中聽見蔣薇對我耳語:“在我之前你有過幾個女人?”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艱難地吐露一句話:“也許有無數個吧,但我現在隻記得你了。”說完這句話,我想我也許真的要死去了。除了蔣薇,我確實想不起任何人的麵孔了。從童年開始我就恐懼睡眠,總覺得它慵懶如死亡的序曲,或某種瀕死狀態,一旦睡去我們就控製不住自己了:沒有方向盤、沒有探照燈,更沒有急刹車裝置,這輛肉體的夜行貨車上甚至還沒有其他乘客——我隻能喃喃自語地在地圖上查找不到的盤山公路上踽踽獨行。每次睡眠都是有限的死亡,因此每次醒來對於我都輝煌如新生。即使某一天我真的死去,相信死亡的氣息對於我一點也不陌生。我是一個不斷通過睡眠來溫習死亡的人。

“為什麼你那麼熱愛死亡,癡迷於其中不能自拔?”

“因為……我是一隻烏鴉。”

“烏鴉與死亡有什麼關係?那隻是一種迷信的說法。”

“不。烏鴉的羽毛是夜的顏色,而夜色是死亡的顏色。烏鴉既是黑夜的主宰,更是死亡的天使。它是所有天使中最墮落、最低賤的一個。即使這樣,它的品質仍然比人類中的聖賢還要高尚。可見人與神的差距是多麼大啊。”

“死亡有意思嗎?是否也像生活一樣,是可以操作的?”

“死亡無意義,但確實有意思。隻有老人與赤子才能真正領會到死亡的滋味——我所說的死亡指一種審美的境界,不涉足它無法獲得真正意義上心靈的自由。所以說它比生更偉大。它一點也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可怕。死亡比生活更值得操作,一個懂得操作死亡的人,是不會死去的——凡是追求永恒的人莫不如此。正如未掌握生存的技巧的活人,仍然是行屍走肉。”

“我明白了,你所讚美的死亡並不真的指死,而是永恒的代名詞。你宣揚的是永恒。永恒的流亡,永恒的自由。”

“我也痛苦,當夜色闌珊、眾人皆醉的時候,我痛恨自己為什麼總這麼清醒。我隻能棲息在漆黑的樹枝上,洞察著遠處漸次熄滅的燈火,夜不成寐,浮想聯翩……”

“寂寞的時候你可以喝酒呀。你給我學學,烏鴉是怎麼唱歌的?”

我嘬起嘴唇,努力追憶一首遺忘多年的老歌。那也是我童年無師自通的兒歌。稚拙的口哨聲在山穀裏響起。

“難聽死了。”那個在黑暗中向我提問的人哈哈地笑了。

我一直以為是神在向我垂詢,或索性就是在自言自語——一種內心的交談,所以盡可能地保持著虔誠。當那黑暗中的聲音開始發笑之時,我才辨認出是誰。“別逗我了,蔣薇。在你麵前我總是嚴肅不起來。或者隻要一嚴肅,就變得滑稽可笑。你真是我的克星。”雖然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我還是像個背錯書的小學生一樣臉紅了。我陷入無意間暴露了內心最大的秘密的尷尬。我也真怪,撒了一輩子謊從不臉紅,偶爾說一句真話倒臉紅了。

“你的克星?那你說我是什麼?”蔣薇恢複了她本來的嗓音,好奇地刨根問底。

“你是一隻喜鵲,親愛的!”

蔣薇是我幾年前在這座城市認識的一個女人。隻不過今夜我認識到蔣薇的另一部分,或另一個蔣薇。女人的精神與肉體是她的兩麵性——它們有時妥協,有時又相互矛盾。女人比男人更擅長在矛盾中獲得統一。蔣薇更是這樣的。在越過她精神的吊橋眺望其肉體的堡壘,我曾經感歎道:這是一條多麼漫長的道路。今夜,我誌滿意得地占據了她的全部,並且喜出望外地發現:她的肉體同樣擁有不亞於精神的魅力。在此之前,我大多是通過女人的肉體而了解其精神的。這種次序的顛倒曾使我喪失了巨大的快樂——直到今夜我才認識到。蔣薇給我生命的底稿賦予了一抹陽光或亮色——這恰恰是她最富裕的方麵,否則,我非給性格中的灰暗透支了不可。我們具有不同的天性:悲觀主義者與樂天派,烏雲與陽光,夜與晝,遊戲的苦行僧與苦惱的遊戲者,烏鴉與喜鵲,自卑的匿名者與歡快的吉祥物……但我們恰恰又是彼此最默契的傾聽者與訴說對象。所以我們走到一起了。

我無法入睡,就像無法死去一樣。或許我已經睡去了,掙紮在一個更博大的栩栩如生的夢境裏,束手無策,難以幫助自己醒來。

我披衣坐起,躡手躡腳地穿上拖鞋,生怕驚動了身邊熟睡的女人:蔣薇。女人在熟睡中永遠是幸福的,她的睡態因而是神聖的,像綿延的山脈、漂浮的大地,我們渴望無休止地接近她,但又難以打破這種距離。這是生死之外的第三種境界。一個醒著的男人與睡去的女人,究竟誰在陪伴誰?應該說是後者在陪伴前者,因為隻有前者才能意識到這種陪伴?意識不到就等於不存在?我打開門走出來,仿佛要告別什麼,又回頭望了一眼床上那個女人的軀體。如果沒有自己的女人,你對生活永遠產生不了告別的感覺。告別就意識著一定程度上的離開自己,包括自己的精神寄托。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告別自己,直至一無所有。

我穿過麥子店逼仄的街巷和兩旁關閉了門板的老式雜貨鋪——城市熟睡的時候,連一包煙都無法買到,更別說大街上隻有我一個人在夜遊,連個借火的人都沒有。想起了一首美國歌曲:《我的黑夜比你們的白天多》。誰需要的話我可以勻他那麼一點。我從小就是個黑孩子,太熟悉夜晚的膚色了。它也正是我的保護色。如果我不叫喚的話,你們誰也無法從空氣中找到我。正如今夜,我不想暴露自己,不想喚起你們大家的注意。我找到了恭王府附近原先屬於蔣薇的四合院,大門緊鎖著,就像一切都未曾發生。我又沿著二環路步行到東直門京都公寓五號樓下,所有的窗戶都熄了燈,像一座遠古的死城,惟一能聽見的是大地的鼾聲。我想如果這時候楊先生下樓來的話,我會狠狠揍他一頓——在夜晚的大街上千萬不要招惹拎著酒瓶的醉漢。但是我沒醉,今夜我離酒精很遠,我隻是一個充滿了複仇精神的哈姆雷特——離莎士比亞很遠,但是離夢鄉中的你們很近。我是你們的異類。你們趁早還是別從溫暖的鴨絨被裏探出腦袋,免得遭受不必要的驚嚇。我還想往火車站的方向而去,寂寞的時候,太想聽聽火車的叫聲。況且火車站是這座圍城惟一的出口。我的家不在這裏,我的家在南方,火車是我與老家所在的南方惟一的聯係。必須乘坐火車我才能回家去,一晝夜的路程,另一座城市以及遙遠的生活就會向我豁然敞開。如果不搭乘交通工具,如果僅僅沿著南下的鐵道線步行,我想我會老死在途中的,倒斃在某一根鐵軌和枕木上——這樣做是很不保險的。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天已經蒙蒙亮了,麥子店的方向隱約傳來雞鳴的聲音——那是這座城市裏惟一允許飼養家禽的角落。而且蔣薇正在麥子店熟睡,她就要醒來了。麥子店在呼喚我,我的生活與愛情在呼喚我,所以我必須在這座城市裏堅持,不能輕易離開。

推開門,發現蔣薇正依在床頭燈下悄悄地流淚。哦,男人選擇了流浪,女人選擇了流淚。我從沒見過蔣薇流淚的樣子,太有女人味了。“烏鴉,深更半夜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誰叫我是烏鴉的呢。誰叫我是更夫的呢。”我邊說邊跳上床去安慰她,“別哭,別哭!你的眼淚會把我淹死的。”

我從小喜歡離群索居,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它們的總和不見得比人類的曆史遜色),醒來並不相信是真的。我因此不斷調節睡眠的姿勢,夢仍然不請自來,綿延不絕。我漸漸沉溺其中,以為這是電視之外的某個直播頻道——生活太枯燥了,我需要夢的刺激。所以每天夜裏我都像一個偷聽敵台的間諜,醒來後也無法擺脫某種秘密的犯罪感。今夜我一邊環城漫遊,一邊也暗自懷疑這一切不過是躺在床上的胡思亂想。與以往不同的是,我的生活多了蔣薇這個證人,所以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相信並且承認:自己患有嚴重的夢遊症。趁生活一不留神,我就會偷偷地開小差——這個生活戰場上的逃兵。並不是出於恐懼我才逃跑的——恰恰相反,我是出於愛。如果蔣薇不出現,如果我永遠孑然一身,我會一直對自己隱瞞下去。我居然是一個夢遊症患者。我居然是城市的病人。我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苦役自己,而又不被察覺。一個彌天大謊居然天衣無縫。這是一種浪漫又儒雅的心病,令我羞於啟齒,無法請醫生。隻有蔣薇是惟一的目擊者。那就讓我們心照不宣,共同對生活隱瞞下去……

人總要跨進婚姻的門檻。它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門檻之一。婚姻使人變得樸實,正如愛情使人變得浮誇。我和新婚妻子蔣薇乘坐南下的列車,去我闊別多年的故鄉度假。此行我還有一個潛在的目的: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故鄉的親戚數次拍電報催我回去,除了他們急於見見我的妻子之外,還因為今年整個家族都要去給爺爺奶奶掃墓。我父親有八個兄弟姐妹,他們和他們的子女幾乎都居住在南京。隻有我十八歲就出門遠行了。我幾乎有十幾年沒去清掃過祖墳了。雖然已經是現代社會了,但清明節掃墓在南京依然是根深蒂固的風俗,又叫“上墳”,每逢這時候散居城市各個角落的家族成員都聚會在一起,懷念逝者,同時聯絡生者之間的感情。尤其是今年,我該帶著新婚的妻子認認家門。我很熱愛遠方的那個大家族。這是一次讓人百感交集的還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