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 3)

我坐在靠車窗的折疊椅上,瀏覽沿途的鄉野風景。在城市裏呆久了,炊煙、農舍、幹草垛、溝渠、羊腸小道總令我耳目一新——這恍若隔世的畫麵。所以我喜歡坐火車旅行,它總喚醒我某種一向被遺忘了的記憶。尤其這趟火車是向我的家鄉開去的,我相信過去歲月裏的人與事,都簇擁在遠處陳舊的月台上等我,等我用一個親熱的手勢使它們獲得延續。我獨自闖蕩北京已經十年了,像一次漫長的夢遊,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在異鄉的真實性。莫非我隻是一個影子?一個被自己夢見的影子——夢推動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陌生的遠方?

“你在想什麼?”蔣薇在我對麵坐下,同時遞來一隻煙台蘋果。

我把蘋果握在手心玩弄著,低眉順眼,像在對蘋果說話似的:“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是的,我知道。每當看見你走神的時候,我總充滿了莫大的憐憫。你走神時特別像一個迷路或失學的孤兒。整個世界——包括我,都被你遺忘了。你沉浸在個人化的憂傷裏,對一切置若罔聞。性格中的這種憂鬱氣質使你顯得高貴而又孤僻。”

我強笑著:“我在另一個世界走失了,找不到自己了。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你要像鬧鍾一樣提醒我,免得誤了鍾點。”

“但我不忍心……”蔣薇的眼神流露出某種母性的溫柔,“即使上帝看見你,也會用食指堵住嘴唇:噓,小聲點,讓這個孩子多睡一會吧。”蔣薇又補充一句,“放心,你就要回家了。”

“這是蔣薇。這是弟弟。”弟弟代表父母來火車站接我和蔣薇。我給他們互相介紹。

“不用介紹我也能認出來。你弟弟跟你像是一個模子裏澆鑄出來的。我真沒想到,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蔣薇亮閃著眼睛打量著弟弟,眼神裏流露的感情如同在端詳鏡子中的我,另一個我——我站在旁觀者的位置欣慰地發現了這一切。沒有什麼比此刻的情景更使我相信:蔣薇是愛我的。

“也會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愛上他的。”我跟蔣薇開玩笑。

弟弟有點臉紅地搶過蔣薇手上的提包,背在肩上:“咱們出站吧。媽媽在家裏做好了飯菜等你們呢。”

“烏鴉,我終於發現你們的區別了:他比你靦腆。”蔣薇興奮得像發現了天大的奇跡似的。

“實際上我以前也挺靦腆的——”

“都是這幾年學壞了。”

街邊熟悉的景物在提醒我:我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家在我記憶中屬於過去的概念,所以我是走在回到過去的路上。隻有夢遊才能產生類似的幻覺:你正在通向一個與現實不一致的時空概念。百感交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憑什麼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夢遊者,不是一個幻影呢?此情此景堪與夢境媲美。今天惟獨蔣薇是一個來自,現實的證人——她使我的現實與記憶獲得了聯係。我透過故鄉的街景看到了被擴大的過去,又透過蔣薇的臉洞察到遙遠的現實。我在回家,回到過去之中——就像套上一件熨帖的舊衣服,表情變得安詳。這證明我注定是過去的主人,以及現實的客人。

在公共汽車站等車的間隙我問弟弟:“媽媽還好嗎?”

“前一階段身體不太好,加上我和爸爸經常出差,她一個人呆在家裏,挺寂寞的。有時一個星期都不下樓,隻要冰箱裏還有吃的。後來醫生囑咐她沒事時多散散步,她就每天堅持步行到郊區,然後坐車回來,精神狀態好多了。”

我的媽媽,將近一年沒見到你了。如果說家在我生活中屬於記憶的話,你是我記憶中最明顯的標誌。母親的身影永遠是家的核心,是思念的旗幟每天冉冉升起的旗杆。一個忘掉母親的人是沒有故鄉的人。男人總將離開母親,到世界上尋找自己的女人。今天我帶著一個女人回到母親身邊——這同樣是年邁的母親對生活的最高期望。母親與妻子是我分別屬於過去與現實的兩個最重要的女人。

南京的公共汽車還是那麼擁擠。這趟5路車也是我讀中學時每天必坐的。我甚至發現售票員的臉容似曾相識——她不還是十多年前那個被我視為美女楷模的姑娘?除了運動發式取代了羊角辮,眼角增添了魚尾紋,她報站的嗓音還是銀鈴般清脆。記得那時候我雖然是中學生,也愛偷偷地在人群裏瞄她一眼。十多年過去了,我遊蕩了大半個中國,她仍然日複一日地坐在故鄉的這趟5路車上,仿佛她存在的意義也包括這樣一項——讓作為歸客的我驚訝地發覺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按照自然規律在延續,哪怕是遺忘在過去之中的人與事。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她重新出現了。我仿佛不曾遠行。我老老實實地在靠車門的座位上坐下,像個剛放學的中學生。我仍然坐在十多年前的那趟公共汽車上。

這是一段讓我感到吃力的描述。我作為未婚男子描寫主人公烏鴉的新婚旅程,如果筆法流露出稚嫩在所難免。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婚姻,我習慣了以單身漢的身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當別人的家庭男耕女織之時,我也刀耕火種、自給自足。我是一個人的家庭,又是這個家庭極負責任的家長。在這種自由的生活中我不乏愛情,但是我對婚姻的理解注定是概念化的。我甚至覺得婚姻有點滑稽,無論新郎或新娘,在最初承擔婚姻角色時都有一抹喜劇色彩。難怪婚禮上的賓客都要以此取樂呢。我參加過許多同齡朋友的婚禮,但我無法想象自己處於那樣的位置是怎樣的形象、該做何感想。所以我寧願它是一趟晚點的列車,我手持車票,徘徊在積雪的月台上,卻努力推遲著行期。但我稍不留神,居然安排筆下的人物烏鴉結婚了——或者說,烏鴉居然擺脫了我的理性控製,投奔一個對於我而言尚很陌生的情節。我沮喪地麵對這一切:烏鴉與蔣薇,從我筆下私奔了,這無疑將給我的寫作增加難度。為偷工減料,我以一段旅行取代了他們的婚禮,甚至這段旅行也像火車的速度一樣,噴雲吐霧,一閃即逝。

蔣薇在想些什麼?當烏鴉在還鄉的旅途中浮想聯翩的時候,蔣薇在想些什麼?她和烏鴉同樣都是脫離了現實、背叛了自己的城市的人物,如果說烏鴉是在回到過去,蔣薇則在走向未來——因為旅途終點那座未知的城市,對於蔣薇而言是未來最親近的象征。所以她一走出車站,就愛上了這座吳語儂腔、綠樹蔽天的城市。這是一座人情味很濃的城市,而且,它是烏鴉的故鄉——這就是蔣薇所作的評價。

與之相比,北京則是一座冷漠的城市。雖然它人口密集、機構龐雜,但大街上的行人幾乎都步履匆匆,像圍繞著固定的軌道運轉的麻木的星辰,擦肩而過時連點頭致意的閑暇都沒有。你不妨站在十字路口觀察每一個過客的眼神,那裏麵充滿了沉重的責任、神聖的使命抑或物欲的火花,但就是沒有夢想。夢想像水分一樣被日照的熱烈與內心的焦灼蒸發了。一座清醒的城市,是不會做白日夢的——包括它的居民們也是如此。所以烏鴉身上洋溢的帶著海水鹹澀的理想主義氣質,在鋼筋水泥叢林的背景下充滿異端的魅力——至少在蔣薇眼中是這樣的。

烏鴉是一個冷靜的癮君子。一個熱愛故鄉的流浪漢。一個沒有技巧的情人。一個對最離奇的神話都熟視無睹的讀者。一個沉溺於內部世界不能自拔的幻想家。一個高於文字的詩人。什麼都被他想象過了——或依靠想象體驗過了。除了生活本身。生活之所以常常喚起他非同尋常的激情,因為惟獨生活本身,是他無法夢見的。

對於母親而言,隻有當她遠走他鄉的兒子攜帶著自己的女人返回家中,才稱得上是精神上的凱旋。凱旋的兒子。我從未想象過有一種幸福,需要由另一個女人帶給母親——僅僅靠我是不夠的。

我必須省略掉蔣薇與母親見麵這一段。母親的心情,蔣薇的心情,我的心情,是太難以描述了。這是一種對於我來說尚很陌生的感情領域……

我估計這樣的場景我夢見過,但醒來後就忘記了。無法追憶。也許它甚至是夢境中的空白。最平凡的生活細節之於我,反倒是最生疏的。我是夢境的製造者或參與者,卻是生活的局外人。

“我昨天夜裏還夢見你呢,夢見你正坐在火車的窗口看風景。”

當母親夢見我的時候,當時的我是否有感覺?我和母親夢境中的我,哪個更真實?從沒有哪一次還鄉能像今天一樣使我驚訝地發現:母親老了。頭發花白了,牙齒快掉光了,皺紋爬上額頭……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呀。她恨不得立刻就能搭乘上去。考慮到玩黃山非要好幾天時間,沒來得及和家裏人打招呼,母親才打消了念頭。為補償自己的遺憾,她搭乘長途汽車到鄰近的龍潭鎮走了一圈,在鎮上吃了一碗地道的辣油餛飩和幾串油炸豆腐於,到天黑才心滿意足地返回家中——她說龍潭鎮有她娘家的親戚,隻是多年未聯係了,加上未帶地址,無法從那密密匝匝的居民區裏查找到。

為鍛煉身體,母親遵照醫囑每天堅持散步。她把整座南京城都走遍了。母親每天都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豐富的內容。如果沒有這一項,如果禁止她每天外出散步,她會多麼空虛啊。目睹著母親晚年生活的橫截麵,我不無蒼涼之感。對自己多年來的離家出走也不無譴責。漫無目的地散淡她某些方麵反倒更像個孩子,周身上下洋溢著返老還童的光輝——尤其當她一本正經地向我描述一些哪怕極平淡瑣碎的所見所聞時。我開玩笑地搜索她脫在沙發上的棉衣口袋,發現了一張玄武湖動物園的門票。母親跟我解釋她前天上街散步,忽然想去動物園了,便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前去。她越來越喜愛步行了,明明有公共汽車也不坐——除非極疲倦的時候她在動物園門口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本想是準備自己吃的,結果都喂給猴子和羚羊們了。“你不知道,它們吃得可香了——”母親的神態像在描繪一群饞嘴的孩子。還有一次,母親忽然想坐火車了(她好多年沒離開過南京了),便步行到城北地帶,那兒有鐵道線,迎麵看見一趟列車駛過,從車標上看到“南京一黃山”的字樣。散步,已是孤獨的母親最酷愛的活動——或許她直到晚年才意識到這一點。她藉此而與日出日落的世界保持著接觸。或許我無法根治的夢遊症,我所選擇的更大範圍的流浪,都有母親的遺傳因素?我喜歡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散步。散步之所以不同於旅行,就在於它是沒有目的的。散步時遇見的人,都等於被我夢見過。

夢遊者是不帶地圖的。掌心的紋路就是命運,就是他真正的地圖。

清明節掃墓,才使我想起自己的祖先。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是健忘的。祖墓在雨花台以西數十裏的花神廟,我們整個家族的幾十口人浩浩蕩蕩地向那裏出發。爺爺解放前是個郵差,騎著自行車在全城奔忙,自他手中送出的信曾聯絡、記載了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他是因心髒病發作,死在送信的路上。死在路上的信使是偉大的。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封擱淺在中途的命運的函件。爺爺早逝,全靠奶奶把九個子女哺養成人。我父親的八個兄弟姐妹雖然早就分開過了,彼此又有了各自的兒孫,但對爺爺奶奶的懷念是整個家族感情的核心。就像今天,大家按輩份虔誠地在墳前叩頭,家族的體係如同出土的樹根陳列在陽光下。這就是中國人的生活。中國人就是由無數個這樣的家庭組成的。

輪到我叩頭了。我的前額抵住冰涼的石碑:“爺爺奶奶,我從北京回來看你們了。”

也就是這一瞬間,我豁然意識到:到目前為止,我是我們家族中走得最遠的一個。

這是一個產生了夢遊者的家族。這是夢遊者的家族,夢遊者的根。夢遊者的名字,寫在一片落葉上。或許多年以後,我也會像爺爺一樣死在路上,死在流浪的路上——我願意接受這偉大的宿命。這不見得比死在家中、死在家中的床上更為悲愴。相反,它還擁有不可比擬的審美效果。所以我願意一直做一個大地上的行人。夢遊者是不帶地圖的。夢遊者也不用遵守交通規則。

或許,我並沒有離開麥子店。北京郊區的麥子店,是離我最近的驛站。我先是睡去了,然後死去了,無可奈何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如同失控的船隻在夜色中、在城市上空漂浮。我是一個不斷通過睡眠來溫習死亡的人。所以每逢我醒來,總能體會到複活的感覺。現在沒有幾個人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了。我披衣坐起,躡手躡腳地穿上拖鞋,生怕驚動了身邊熟睡的女人:蔣薇。但她還是被驚動了。

“烏鴉,你要去哪兒?”

“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沒有人認識你?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那多危險啊。”

“但對於我很安全。”

“你不怕孤獨嗎?”

“怕。既怕,又愛。”

“你什麼時候回來?”蔣薇的聲音變得急促了。

我無言以對。我無法如實相告,又不願意欺騙她。這畢竟是我愛的一個女人。該怎麼回答她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

“那你吻我一下再走,行嗎?”

我低下頭去吻她,她的眼睛和嘴唇像熟睡的花蕊。這時我才發現她並未真的醒來,她仍停留在自己的夢境中。她渾然不覺地說著夢話。她在用夢囈和我對話。

“告訴我,什麼時候回來?”她表情安詳地追問著夢中的那個流浪者。

“我會回來的。在你醒來之前回來——”

“就像一直不曾離開?”

“不曾離開。”

烏鴉和蔣薇結婚之後,彼此都對婚姻產生了某種不真實的感覺。兩個浪漫的人走到一起,常常會產生類似的懷疑:怎麼一天之隔,世界就變了?這一時期他們充滿了角色意識,仿佛共同飾演一幕現實主義題材的戲劇,每時每刻都在隱秘地盼望著劃時代的高潮抵臨——如果這所謂的高潮不是晚點的話,則根本不存在。於是他們在對方麵前不得不暗自掩飾住內心的失落,生怕被察覺有所期待。隻要置身同一座屋頂下麵,頭腦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是我的妻子或他是我的丈夫,隨即便覺得這念頭有點滑稽。太社會化了,這一切太社會化了,我們憑什麼要接受這社會附加的新身份,而不作為兩個原始野人來和睦相處呢?最小的社會單位究竟是家庭還是個人呢?任何家庭都是由個人組合的,它既有個人的創造,又凝聚著個人的妥協——關鍵在於妥協會產生失重或失真的感覺。烏鴉和蔣薇,他們也說不清婚姻應該是怎樣的,他們隻覺得婚姻不應該是這樣的。這與他們的想象大相徑庭。

這麼看來他們患了婚姻的不適應症。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有這樣的小毛病。我們可以做天底下最好的情人,卻不見得能勝任丈夫或妻子的角色。愛情是需要想象力的,婚姻需要的卻是務實的態度——以及耐心。耽於幻想的人最缺乏的恰恰是耐心。所以他們有了第一次爭吵。

爭吵是由一則報紙上的廣告引起。北京的富人區亞運村有一家私人診所招聘女醫生(但有年齡、氣質方麵的限製與要求),從事上門醫療服務,月薪開得很高。蔣薇自結婚後便成為日本式的妻子,以家務活為職業,這很折磨她好勝要強的個性,看到這則廣告自然躍躍欲試。她仍然很尊重地跟烏鴉商量:“我是學醫的,這份活很適合我。況且多一份薪水,可以減輕你的經濟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