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烏鴉仿佛受到了汙辱:“你是擔心我養不起你?告訴你,有兩個老婆我也養得起。”烏鴉單位的工資不高,靠玩命地寫作獲取稿酬補貼兩個人的家庭生活。他沒意識到蔣薇是心疼他,而誤解為老婆對現狀不滿,要去扭轉乾坤。況且蔣薇婚前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現在操持生活不得不精打細算,夠為難她的——這一切烏鴉全看在眼裏,卻暗恨自己心有餘力不足。這是他們婚姻中很敏感的一塊補丁,冒然被揭穿則難免尷尬。
“即使你養得起我,我也不甘心吃軟飯。”烏鴉的無名火把蔣薇激怒了,她硬邦邦地丟過去一句話。
這無異於火上澆油。烏鴉的臉發紫了:“跟我過日子是吃軟飯?你是個女人呀。難不成你是希望我吃你的軟飯?”他憤怒地抖抖手上卷成筒狀的報紙,“你呀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我聞一下都嗅得出這家診所的業務有色情嫌疑,什麼上門服務,是送貨上門。那些富人們隻會犯一種病,他們要你三陪你幹嗎?我告訴你,暴發戶沒一個好東西。”
蔣薇弄不清哪兒傷了烏鴉的自尊心,使他對富人如此仇恨。想想自己近來幾乎足不出戶,在這片小屋頂下忙個不停,忍不住悲從中來:“你希望我天天像個囚徒似的關在家裏,就放心了?囚徒還有放風的時候呢。你有你神聖的事業,卻讓我做出世俗的犧牲。等到你功成名就了,我也人老珠黃了,那倒是鮮明的對比。呸,婚姻都是他媽的不平等條約……”蔣薇覺得所謂的婚姻就像一個劊子手,不知不覺剪除女人的羽毛,讓她老老實實地關進籠子,逐漸異化為依附於男人的軟體動物。但婚姻本身是無形的,無法充滿發泄不滿的靶子,於是把滿肚子鬱積的委屈與寂寞,沒頭沒腦地全宣泄在可憐的烏鴉身上。
等她清醒過來,發現烏鴉像個無辜的孩子一樣吃驚地麵對自己眨巴著眼睛。他還從沒見過蔣薇發這麼大的火呢。他覺得女人在憤怒的時候,也像頭拚命捍衛自己尊嚴的獅子。於是雙方都不約而同地以沉默來休戰了。這幾個月的生活,發掘出他們各自身上足以讓對方也足以讓自己吃驚的東西——那就是沒有對象的憤怒。或許,婚姻確實是隻無形的籠子,讓其中的兩個囚徒在盡享甜蜜的同時,也隱隱約約體驗到類似於精神窒息的焦灼不安。
用俗套來講,然後是一夜無話。有些調解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烏鴉多次想伸出自己的手去觸摸一指之遙的蔣薇的身體,卻擔心被一座剛停止噴發的火山灼傷,而在自己的袖口裏遲疑著。至於蔣薇,睡夢中一直也在盼望著這隻手的出現。這就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次爭吵,太平常了。但畢竟還是有紀念意義的。因為幾乎每個家庭的曆史,都是在不斷的爭吵與融洽中挪移的。所以說這是烏鴉與蔣薇婚姻生活真正開始的第一課。
蔣薇沒有被改變,她依然是個有主見的女人。第二天醒來,在烏鴉上班之後,她就悄悄地前往亞運村應試。一星期後的早晨,蔣薇給烏鴉料理好一頓特別豐盛的早餐之後,心平氣和地在桌子對麵坐下來,一邊往麵包上抹草莓醬,一邊低垂著眼睛說:“烏鴉,今天我要上班去了。”這一星期內他們幾乎都未輕易觸及這個話題。烏鴉仿佛已有所預感,半開玩笑地解釋:“我呀也是擔心你,上門給別人看病——誰知道遇到的會是什麼樣的病人,誰知道他得的是哪門子的病?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等你向我投訴,那可就晚了。我倒是恨不得每次都陪你深入虎穴,但你總不能上門行醫還自帶保鏢吧?”
“在你眼中,全世界的男人都是隱藏的階級敵人吧?你真的那麼相信你老婆的魅力嗎?”蔣薇被逗樂了。
“隻要是男人,見到你都會滾鞍下馬的——一我就是這樣的。我太了解自己了,所以也了解所有的男人。我這方麵比你有發言權。”烏鴉涎著臉笑望蔣薇,覺得麵前這位又將成為上班族的女人風韻綽約。
“你提醒得好,對男人我是要防著點——包括你。”蔣薇打開梳妝盒重新換妝,“看來口紅還是不能搽太鮮豔的。”接著又拉開抽屜嘩啦啦地翻找著什麼。
“找什麼呢?”烏鴉很納悶地問蔣薇。
蔣薇從抽屜裏摸出一把水果刀,塞進隨身攜帶的坤包:“我帶了防身的武器,這下你該放心了吧?萬一遇到壞人的話,我就反抗——”
“萬一你打不過他呢?”
“我就自裁。”蔣薇語氣堅定地拎上包出門。
這回是烏鴉被逗樂了:“我怎麼送你上班就像送荊軻刺秦似的?我的大小姐,有那麼嚴重嗎?我現在擔心的是,你在給病人治療時,別將這把水果刀錯當成手術刀了——唉,江湖郎中……”
生活又恢複了平靜。烏鴉與蔣薇的家庭結構,卻有了不易察覺的改變。在此以前蔣薇是作為守望者——同時也是烏鴉心目中家的化身,停留在原地,目送著或翹盼著夫君的影子;而烏鴉則是每天一次的流浪者,在大千世界中畫一個小小的圓圈後又返回起點。應該說這屬於日本式或韓國式的家庭(這也是烏鴉這樣的男子心目中的理想模式)。現在不一樣了,已變成一個典型的中國雙職工家庭。甚至,妻子比丈夫還要忙碌,加班加點,趕赴著亞運村一帶富人區(有時還有其他城區)病人家的電話約診。幾乎每天烏鴉回到家中,燈都是黑著的。他隻好自己給自己做飯、洗衣物,跟單身漢時一樣。隻要蔣薇沒出現在室內,他甚至懷疑自己又回到了過去那單調的生活中。家對於他們不過是個宿營地,隻屬於生命中夜晚的部分。從這點可以看出,他們幾乎同時舍棄了婚前的幻想,非常自然地接受著事實,像這個國度的大多數青年夫妻一樣,為了生活而生活。於是烏鴉以一個已婚的成年男子的態度評價自己浪漫激情的“青年時代”:為了理想而理想。他甚至覺得自己已快提前進入中年了。他能夠預想出人到中年的那種返璞歸真的心態。這也是哪怕再偏執的理想主義者一旦向生活投誠後所出現的必然結局。生活會給任何浪漫的故事都加上一個現實主義的尾巴——在當事人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到這種強烈的落差或鮮明的反差之前。在婚姻中烏鴉已不覺得自己是個詩人了,或者說婚姻本身就是個改造詩人的過程——使我們這個時代的抒情詩人變成了敘事詩人。烏鴉在對自己天性的壓抑中展開了長篇累牘的敘述。許多時候他甚至不得不以第三人稱來看待自己——不是以“我”,而是以“他”,來關注自己從屬於現實的部分。自我的感覺已永遠停留於記憶中,在年齡的挪移中自我已逐漸蛻變為一股異己的勢力,與熟悉的性格相脫離一一他隻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判斷並推測自身與世界的對弈。他不再敢於相信自己是肯定的贏家了。世界總是會使眾多最初的自我迷信者一敗塗地。他怎麼了?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的命運還將如何發展下去?烏鴉常常以類似的心態懷疑著自己。最終歸結為——他是誰?“他”與“我”存在著怎樣的關係?可見他已真正地成為自我的懷疑論者。他把自己也當成觀察的對象。
縱然如此。蔣薇乃是烏鴉生活中的一道幻影——這甚至比她現實中的身份(妻子)更重要。每天早晨,烏鴉目送著蔣薇走出家門,都像以雙手放飛一隻剛剛蘇醒的鳥,掌心還遺留有羽毛的質感與微妙的體溫。他又怎能不擔心她會像一束光線似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畢竟,她最初就是作為一束光線輕盈地抵臨,照亮他孤寂晦暗的個人生活。包括她的肉體,都籠罩在移動的探照燈下,雖然書卷一樣打開了,但打開的依舊是一個永遠陌生的世界——不論烏鴉怎麼努力向這個世界靠攏,每天醒來總是要隱隱約約地體會到別離的滋味。我熱愛這個世界,熱愛它的山川河流、天文地理,因為我僅僅是一顆鄰近的星辰,更多的時候我是用自己的視覺而不是觸覺來了解它,所以它是無法破譯的神秘——這就是烏鴉對作為女人的蔣薇的感情。
在烏鴉的意念中,性是一條河流,一條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河流,異端的河流——相對於衣冠楚楚的社會而言。人類社會實際上是以這無數條縱橫交錯的暗河為基礎的,但在禮貌的白晝卻否認它的存在。它本身稱得上是人類潛在的文明,為什麼卻被當作需要克製的野蠻來對待?在與蔣薇結婚之前,烏鴉不止和一個女人睡過覺——他不喜歡“睡覺”這個特定意義上的詞彙,因為它確實太平庸、太缺乏激情了。如果他把自己想象為一位審美的旅行家,那麼可以說他微服私訪地到過一些國家,每一個女人對於他來說都是風情萬端的異國,每當他踏上陌生的國土,總要感歎於造物主的匠心獨運——上帝塑造男人時有模式化的傾向,但對每一個女人都是精雕細刻的。女人身上的首都並不像男人一樣位於大腦(一個沒有頭腦的男人相當於一個缺乏領袖的民族),而恰恰體現於最性感的部位——所以男人征服女人的標誌就是攻克她肉體的堡壘。蔣薇和其他女人略有不同,她不僅僅性感,而且有思想——也就是說她屬於永遠不會成為奴隸的女人類型。任何男人都無法成為統治這種女人的暴君。這也是烏鴉對蔣薇加倍熱愛的原因。他想起電影《羅馬假日》裏的一句台詞:“此行走訪過了許多國家,最難忘的,依然是羅馬。”雖然蔣薇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但她的首都、她的精神區域並未真正地成為淪陷區。他們隻是像兩個珠聯璧合的封建帝國一樣保持著友好的關係——僅僅如此,也使他們分別獲得了雙倍的實力。這同樣體現於他們臥室的格局:雖然空間已經很狹小了,蔣薇仍然堅持安置了兩張單人床,中間以床頭櫃隔開(類似於賓館的標準間),每當烏鴉發出求愛的信息,蔣薇會微笑著來到烏鴉的床上,一旦戰爭結束,她同樣微笑著回到界河那邊——也就是說他們的夢境是互不幹擾的。烏鴉半夜醒來,會胡思亂想:此時此刻,蔣薇正夢見什麼呢?自己出現在她夢中,會是怎樣一副麵孔?連臥室裏都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銀河,更何況他們又分別置身於根深蒂固的男人世界與女人世界呢?
和烏鴉的詩人氣質相比,蔣薇是個健康的女人。她自從在亞運村那家港商投資的新型私人診所上班後,便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位置,以此為支點,構築了從家庭到社會之間的生活空間。她是學醫出身的,她的性格深處具備醫生所特有的冷靜與果斷,這使她的生活態度能刪繁就簡,顯得異常地單純。甚至對醫學本身,她也並沒有過多的激情,僅僅將之作為職業來看待。所以在她那些病人眼中,這位漂亮的女大夫眼睛隻有澄澈的天空,而不見其它曖昧的雲彩。這是一個冷美人,她的心情似乎永遠隻有零度,會給你的任何非分之想以凜冽的刺激。她的病人們雖然大多不是等閑之輩(有大款、高幹、經理等三教九流),有的確實還心懷鬼胎,但蔣薇舉手投足表現出的冷傲使他們不敢低估她的自尊。
蔣薇遇見的第十個病人是位中年畫家,患有風濕性關節炎。在蔣薇給他護理期間,他不斷吹噓有多少外國人從使館區趕來登門求購他的油畫,一幅又能賣到多少美元的高價——諸如此類。等於是向這位冰肌玉骨的女大夫炫耀自己的實力,在炫耀的過程中甚至忘卻了病痛。蔣薇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忍住頗想流露的冷笑。誰知這倒縱容了他,他開始扮出一副淒涼的模樣,一邊訴說中年喪妻的痛苦孤獨,一邊偷偷觀察蔣薇的表情。有一次他執意要求蔣薇在那間光線明亮的大畫室裏給他治療,然後開始說一些瘋話:“蔣小姐,你的身材太美了,能否給我做一回裸體模特兒,我會付給你一千美金。”說著就撲上來擁抱蔣薇,滿以為女大夫會以他出具的價碼麵前束手就縛。蔣薇狠狠地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像電影裏常見的鏡頭),打得自己的手掌都發麻了,不料對方並不就此清醒,反而火上澆油般地反撲過來。這一瞬間蔣薇想起了烏鴉的話,(他在這方麵為什麼總有先見之明呢?),於是毫不猶豫地打開坤包,從裏麵掏出了本以為用不著的道具——一把水果刀。那小小的鋒芒還是把好色的畫家給嚇傻了,他像漢奸一樣倒退著連連擺手:“不,不,蔣小姐,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的。”
“去你媽的!”蔣薇不再是白衣天使了,她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她環顧周圍,發現畫室中央的畫架上正掛著一幅剛畫完一半的油畫(一位半裸的村姑),便一個箭步衝上前,用手中的水果刀在畫布上劃了一下,嘶啦的脆響使她有劃破那色狼皮膚的快感。她這個發泄憤怒的動作使畫家癱坐在沙發上(這恰恰是他一向讓那些模特兒坐的位置),看來今天是遇上克星了。蔣薇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像個女英雄一樣甩上門揚長而去。直到走在樓下人來車往的街道上,她才為剛才的驚險悄悄地捏了一把冷汗。女人畢竟是女人嘛,她一分鍾之前的鎮定與勇氣全是裝出來的——但可以說表演得非常成功。
那天下班回家後蔣薇就撲進烏鴉的懷裏,把烏鴉弄得莫名其妙。蔣薇想把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但欲言又止——還是省得他為自己擔心吧。她忽然覺得:在這個變幻莫測、危機四伏的世界上,隻有麵前這個男人的胸膛最為可靠。女人是一條船,需要在男人的胸膛上靠岸。於是她把想說的話修改了:“烏鴉,你愛我嗎?”這是每個女人都會提出的傻問題。蔣薇想象不到自己也會做這種小女人狀。
“還用問嗎?”男人的回答總是如此巧妙。烏鴉就像懶惰的學生應付考試一樣,忽略了蔣薇話中隱藏的深意。
蔣薇身上有著不可征服的一麵。她的天性就在於不計代價地堅持自我,從而激發出剛烈的魅力。她那天麵對那猥瑣的色情畫家,脫口而出的一句粗話:“去你媽的!”事後想想,確實把這些天來內心的積鬱宣泄得淋漓盡致。從此她在煩躁的時候以及無人的環境,頗想麵對空氣大罵一聲:“去你媽的!”至於憤怒的原因及對象,甚至自己都無法辨析。她很奇怪自己怎麼隨時擺開了一副跟生活吵架的態勢,潛意識裏還期待著這種爆發的機會。可惜她後來遇見的一些病人,麵對她的冷豔要麼彬彬有禮,要麼則有賊心沒賊膽,似乎還沒有誰敢往這個隱蔽的火山口去撞,這使蔣薇在得意之餘又有一絲沒有對手的缺憾。某日烏鴉回到家中,正碰見蔣薇像個話劇演員一樣對著梳妝鏡前背誦台詞:“去你媽的!”把烏鴉嚇了一跳:“誰招惹你了,讓你發這麼大的脾氣——我的大小姐。”蔣薇幡然醒悟,也為自己近期心態的怪異逗樂了。
蔣薇有別於傳統的淑女,她的尊嚴不是靠帶坎肩的禮物支撐的。她精神上就像民間傳說中貌美且勇敢的女首領,流淌著反叛的血液——如果女人可劃分為烈性的酒與溫柔的蜜兩種類型,她毫無疑問屬於前者。這倒與烏鴉在性格上不謀而合。所以他們名為夫妻,但感情關係仍然保持著類似於姐弟的成分。這種框架在他們相識之初就不可逆轉地埋設下來了。烏鴉本身不能說不強大,但蔣薇在自己鍾愛的男人麵前,仍不時產生某種出自女性本能的保護感。蔣薇的愛情像一道看不見的保護傘,潛移默化地籠罩住烏鴉頭頂的天空——他的生活規律,他的愛好與個性,不知不覺被這個女人改變了。難怪他有時覺得生活在一種失真的感覺中——他已經習慣於模擬、配合蔣薇那總是快半拍的設計了。
蔣薇從梳妝鏡前轉過臉,看見逆光站在門口的烏鴉。他的輪廓像個陌生人。但他那驚訝的表情仍是可以想象出來的。隻有遠途歸來的流浪漢,才會如此愕然地佇立在門檻上。那應該是一種客人的表情——天外的來客,為地球上似曾相識的景觀而驚訝。這是我的家嗎?這是我前世的愛人嗎?這是我曾經遊牧的山脈與原野嗎?為什麼我的心,在異樣地跳呀,跳呀,跳個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