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1 / 3)

可能會令許多讀者失望——《兩棲人》僅僅是一部小說。而不是其他。雖然我最初的衝動是想把它作為精神自傳來構思,但主人公烏鴉這個形象一經誕生,就竭盡全力地掙脫著我的擺布。他不是一個舞台效果的城市玩偶,他自身就具備思想乃至生命,他的內心世界甚至比他的創作者更為複雜——我不過是借助一句文學的咒語使他從漫長的休眠狀態恢複了知覺罷了。這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或者說,他也是一位時常令我備感陌生的熟人;寫著寫著我越發相信,他肯定就生活在我們這座城市裏,沒準哪一天可能做出一番讓人吃驚的舉動——包括披著一件黑色風衣前來敲我或你的門。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我們將盡量表現出歡迎的態度。

文學即人學——是一句傳統的至理名言。它同時賦予了作家一種神聖的使命:造人。小說創作更稱得上是“造人運動”。(它不見得比自然學科中的造山運動這個概念遜色)在聖經中,造人的行為是上帝的專利。上帝用泥巴捏製了亞當與夏娃,直至造就了整個人類——這項工作使上帝的形象接近於勤勉的手工藝人。我們都是上帝的作品。作家的偉大在於繼承了上帝的手藝,也使自身成為離上帝最近的人種。雖然我們所塑造的人物,可能是各個國家的戶籍製度不曾記載的,但人類的文學史本身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戶籍製度。我可以舉一係列栩栩如生的名字為例(當然這樣恰恰暴露了我本人的興趣與偏愛):堂吉訶德、約翰·克裏斯朵夫、基度山伯爵、於連·索雷爾、葉甫蓋尼·奧涅金、阿Q、鍾樓怪人誇西莫多、當代英雄別巧林、簡·愛、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卡門、羅密歐與朱麗葉、賈寶玉與林黛玉……他們虛擬的麵影甚至比有血有肉的我輩具有更為持久的生命力與真實性——也許這種說法有點誇張,但並不足以貶低他們的經典意義。我相信每位文學愛好者的記憶裏都收藏有一套類似的花名冊。

我不知道本書中的烏鴉是否稱得上典型人物。他所謂的典型性格是否能使讀者跟我一樣偏愛。我隻能說,這是我小心翼翼塑造的第一個文學人物——因為《兩棲人》是我結束長期的詩歌生涯後創作的第一部小說。烏鴉這個形象在紙上的誕生,或許隻是我一次走神的結果。一走神,我就由詩人變為小說家,不知這究竟算個人文學生命的進步抑或退步?但初次造人的快慰與得意大大抵消了這種對自身的懷疑。烏鴉這個名字是我起的,我用語言給他冥冥之中的輪廓實施了洗禮,我是烏鴉的文學教父——雖然這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畢竟是我隔著紙張與空氣給他進行了人工呼吸。他伸了個懶腰,站立起來,像個夢遊者一樣出現在月光如水的城市廣場上,假如他掏出支香煙跟擦肩而過的你借火,請不要拒絕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正如他在本書中喃喃自語的:“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走向,因為我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更為傷心的是我無法確證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自己長年累月步履匆匆究竟為尋找什麼抑或逃離什麼……”

作家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為自己創造的人物負責。在寫作過程中,我真不忍心給他安排過多的磨難——正如我置身磨難之中會希望博取上帝的同情。他還年輕,況且又產生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有什麼必要以坎坷的身世與誇張的傷口去賺取讀者的眼淚呢?上帝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他隻是個平凡的小人物,就讓他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樣平凡地生活下去吧——不要取消他這種起碼的自由與選擇。所以在本書快完稿的時候,我打消了安排一個驚心動魄的懸念的設想,而代之以一個或許略顯平庸的結尾。生活就是生活,走得再遠的人也會順利返回的。在結尾部分,我作為小說家的好勝心理與筆力放鬆了。當然,這也是我刻意追求的審美效果。藝術在模仿生活,生活同樣可能會模仿藝術,高明的作家必須擅長模糊兩者之間的界限。我希望烏鴉在日常生活中隻是個和平主義者,這並不排除我把較多的筆觸轉移為挖掘他內心的戰爭——凡是有思想的人,他的頭腦中必須有硝煙的味道。我虔信這種隱形的硝煙比實際的肉搏更能使文學人物的形象獲得圓滿,臆造許多虛偽的悲歡離合並不真的能達到蕩氣回腸的效果。所以,我在觀察烏鴉的過程,也在逐漸削弱他身上的光芒——願他像燭焰一樣在命運的風中呈現自然的狀態,哪怕精神的自生自滅亦是他可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