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早知道他們家的吃法,心想,我家要這樣,我早就餓死了。
百喜早看到鐵牛來了也不能走開。吃飯的時候亂動,父親的巴掌就要上臉。
吃過飯,百喜拉鐵牛到一邊,吃驚地摸摸他的頭,“怎麼啦?你媽知道了?”
鐵牛甩開他,問:“你去車水嗎?”
“怎麼不去呢?”
鐵牛隻好怏怏地往回走。他恨自己沒有水車高,踩不著踏腳板。
百喜與二嫂牛麗珍她們幾個女人同踩一架水車。
溝渠旁堆積著剛剛清挖出的黑土,它濃鬱的泥腥味叫人想起一盤被糟蹋的、蒸煮過熟的魚,特別能讓饑餓者翻腸倒肚。渠邊孤零零幾棵淹得半死的桑樹的禿枝,伸展在幹燥而透明的夜色中,像凝固了的一聲來自地底的黑色歎息。高遠幽藍的天幕綴滿無所事事臉麵潔淨的星星,這些另一個世界的貴族眼裏閃爍的是優雅悲憐的永恒光彩。世間的景物模糊而雄渾凝重:隱約可知的山脈,蜿蜒如雲的大堤,坎坷空曠的原野,夢寐般似有似無、混雜著膽怯和堅韌的人與自然的生存氣息,在灰藍、灰黑、灰白、灰褐的無盡朦朧中浸染著、奔突著。
在一派不可抗拒的沉默裏,那些唐突的吱呀聲嘩嘩聲卻組成天地間別具一格的生命交響。
第一級水車落差最高,將近兩丈長的車筒好像直掛在水碼頭上,連環如列的水車葉片從車筒底端撲通撲通拍進水裏,然後趕著水在車筒裏列隊行走上來,至出口一端將水嘩嘩傾進水渠。自然落差越大需要的提水力量越大。
姚三爹勾腰垂頭從水車上下來,坐在地上喘粗氣,“嘿,那年荊江分洪也沒這麼累,還是大雪大淩的天氣。”
和他一道換下來休息的姚後喜站一個馬步,扯起短褲中央呼呼地扇風,“爹,那時吃得飽嗎?我不怕累,就是一怕餓肚,二怕燒襠。”
水車上的駱雨生插嘴道:“怕燒襠就脫掉褲子,夜裏沒人看見。”
肖海濤也慫恿道:“後喜,脫了吧,脫了吧!”
“脫了還節省褲子。”
姚後喜弓著一腿踩在車架上扇褲襠,故意仰頭看月亮,“不行不行,月亮太白。”
“你就好比你麗婆娘那白月亮,怕麼醜啊。”
“那不行,好讓你們占便宜。要脫都脫。”
肖海濤說:“我又不燒襠。你快些脫,我保證不看。”
駱雨生把手心的汗抹到濕津津的頭發上,“我是燒頭呢。後喜怕脫了褲子那粗雞雞翹起來會掀翻車架。”
肖仲秋突然大喊一聲:“車水呢!口裏亂談,腳上要用勁!”
兩個這才精神一抖,三人左右搖晃著身子,六條腿交錯蹬放踏板,把水車軲轆蹬得團團轉。車葉帶起旋轉的、高高揚起的水珠水線,月光下燁燁閃亮,宛如巨大的扇狀花朵。
姚後喜拍拍肖海濤汗水淋漓的背脊,“海哥,唱段山歌吧。”
肖海濤說:“喉嚨啞了,這些日子累死了,唱不得,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