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
天下之事,古略而今詳,天下之官,古寡而今眾。聖人非有意於其間,勢則然也。火化之始,燔黍捭豚,以為靡矣。至周而醯醢之屬至百二十甕。棟宇之始,茅茨采椽,以為泰矣。至周九尺之室,山節藻。聖人隨世而為之節文,豈得已哉。《周書》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聖人不以官之眾寡論治亂者,以為治亂在德,而不在官之眾寡也。《禮》曰:“夏後氏官五十,商二百,周三百。”與周官異,學者蓋不取焉。夫唐虞建官百,簡之至也。夏後氏安能減半而辦,此理之必不然也。孔安國曰:“禹、湯建官二百,不及唐虞之清要。”榮古而陋今,學者之病也。自夏、商觀之,則以官百為清要。自唐虞而上雲鳥紀官之世而觀之,則官百為陋矣。未豈然哉。愚聞之叔向曰:“昔先王議事以製,不為刑辟。”故子產鑄《刑書》,而叔向非之。夫子產之《刑書》,末世之先務也。然且得罪於叔向。是以知先王之法亦簡矣。先王任人而不任法,勞於擇人而佚於任使,故法可以簡。法可以簡,故官可以省,古人有言,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至矣。
“道有升降政由俗革”
武王克商,武庚祿父不誅矣,而列為諸侯。周公相成王,武庚祿父叛,殷之頑民,相率為亂,不誅也,而遷之洛邑。武王、周公,其可謂至德也已矣。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商之工臣,乃湎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非至德能如是乎。是以商之臣子心服而日化,至康王之世三十餘年矣。世變風移,士君子出焉。故命畢公曰:“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臧厥臧,民罔攸勸。”始則遷其頑者而教之,終則擇其善者而用之。周之於商人也,可謂無負矣。夫道何常之有,應物而已矣。物隆則與之偕升,物汙則與之偕降。夫政何常之有,因俗而已矣。俗善則養之以寬,俗頑則齊之以猛。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也。故齊太公因俗設教,則三月而治。魯伯禽易俗變禮,則五月而定。三月之與五月,未足為遲速也,而後世之盛衰出焉。以伯禽之賢,用周公之訓,而猶若是,苟不逮伯禽者,其變易之患可勝言哉!
論語解二首
“觀過斯知仁矣”
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自孔安國以下,解者未有得其本指者也。《禮》曰:“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仁同過,然後其仁可知也。”聞之於師曰:此《論語》之義疏也。請得以論其詳。人之難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穀不足以配其險,浮雲不足以比其變。揚雄有言:“有人則作之,無人則輟之。”夫苟見其作,而不見其輟,雖盜蹠為伯夷可也。然古有名知從者,其效如影響,其信如蓍龜,此何道也。故彼其觀人也,亦多術矣。委之以利,以觀其節,乘之以猝,以觀其量,伺之以獨,以觀其守,懼之以敵,以觀其氣。故晉文公以壺飧得趙衰,郭林宗以破甑得孟敏,是豈一道也哉。夫與仁同功而謂之仁,則公孫之布被與子路之袍何異,陳仲子之螬李與顏洲之簞瓢何辨。何則?功者人所趨也,過者人所避也。審其趨避而真偽見矣。古人有言曰:“Θ違命也,推其仁可以托國。”斯其為觀過知仁也歟!
“君使臣以禮”
君以利使臣,則其臣皆小人也。幸而得其人,亦不過健於才而薄於德者也。君以禮使臣,則其臣皆君子也。不幸而非其人,猶不失廉恥之士也。其臣皆君子,則事治而民安。士有廉恥,則臨難不失其守。小人反是。故先王謹於禮。禮以欽為主,宜若近於弱,然而服暴者,莫若禮也。禮以文為飾,宜若近於偽;然而得情者,莫若禮也。哀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不有爵祿刑罰也乎,何為其專以禮使臣也!以爵祿而至者,貪利之人也,利盡則逝矣。以刑罰而用者,畏威之人也,威之所不及,則解矣。故莫若以禮。禮者,君臣之大義也,無時而已也。漢高祖以神武取天下,其得人可謂至矣。然恣慢而侮人,洗足箕踞,溺冠跨項,可謂無禮矣。故陳平論其臣,皆嗜利無恥者,以是進取可也,至於守成,則殆矣。高帝晚節不用叔孫通、陸賈,其禍豈可勝言哉。呂後之世,平、勃背約,而王諸呂幾危劉氏,以廉恥不足故也。武帝踞廁而見衛青,不冠不見汲黯。青雖富貴,不改奴仆之姿,而黯社稷臣也,武帝能禮之而不能用,可以太息矣。
孟子解一首
“以佚道使民以生道殺民”
使民為農,民曰:“是食我之道也。”使民為兵。民曰:“是衛我之道也。”使民為城郭溝池。民曰:“是域我之道也。”雖勞而不怨也。曰:“盤庚之民,何以怨?”“民可與樂成而不可與慮始,蓋終於不怨也。”《詩》曰:“晝爾於茅,宵爾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可謂勞矣。然民豈不思之,曰:“上之人果誰為也哉!”若夫田獵之娛,宴好之奉,上之人所自為為之者,君子蓋不以勞民也。古者水衡少府,天子之私藏。大司農錢,不以給共養勞費,共養勞費一出少府,為是也。孟子曰:“以佚道使民,勞而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以佚道使民,可也,以生道殺民,君子蓋難言之。《易》曰:“古之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季康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曰:“子為政,焉用殺?”夫殺無道就有道,先王之所不免也,孔子諱之。然則殺者,君子之所難言也。
莊子解一首
“廣成子解”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崆峒之山,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
道固有是也。然自是為之,則道不成。
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
得道者不問,問道者未得也。得道者無物無我,未得者固將先我而後物。夫苟得道,則我有餘而物自足,豈固先之耶。令乃舍己而問物,惡其不情也。故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言其情在於欲己長生,而外托於養民人、遂群生也。夫長生不死,豈非物之實,而所謂養民人、遂群生,豈非道之餘乎?
“自而治天下也,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
天作時雨,山川出雲。雲行雨施,而山川不以為勞者,以其不得已而後雨,非雨之也。春夏發生,秋冬黃落,而草木不以為病者,以其不得已而後落,非落之也。今雲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雖天地之精,不能供此有心之耗,故荒亡之符,先見於日月,以一身占之,則耳目先病矣。
“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
真人之與佞人,猶穀之與稗也。所種者穀,雖瘠土墮農,不生稗也。所種者稗,雖美田疾耕,不生穀也。今始學道,而問已不情。佞偽之種,道何從生!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間居三月,複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
棄世獨居,則先物後己之心,無所複施,故其問也情。
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
廣成子至此,始以道語黃帝乎?曰:否。人如黃帝而不足以語道,則天下無足語者矣。吾觀廣成子之拒黃帝也,其語至道已悉矣。是以間居三月而複往見,蹶然為之變,其受道豈始於此乎?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窈窈冥冥者,其狀如登高望遠,察千裏之毫末,如臨深俯幽,玩萬仞之藏寶也。昏昏默默者,其狀如枯木死灰,無可生可然之道也。曰:道止於此乎?曰:此窈冥昏默之狀,乃致道之方也。如指以為道,則窈冥昏默者,可得謂之道乎?人能棄世獨居,體窈冥昏默之狀,以入於精極之淵,本有不得於道者也。學道者患其散且偽也,故窈窈冥冥者,所以致一也,昏昏默默者,所以全真也。
“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
自此以上,皆真實語,廣成子提耳畫一以教人者。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則無為也。心無所知,則無思也。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則無欲也。三者具而形神一,形神一而長生矣。內不慎,外不閉,二者不去,而形神離矣。或曰:廣成子之於道,若是數數歟?曰:穀之不為稗,在種者一粒耳,何數不數之有。然力耕疾耘,不可廢也。
“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
窈冥昏默,長生之本。長生之本既立,亦必有堅凝之者。二者如日月水火之用。所以修煉變化,堅氣而凝物者也,蓋必有方矣。然皆必至其極,不極不化也。
“天地有官,陰陽有藏。”
廣成子以窈冥昏默立長生之本,以無思無為無欲去長生之害,又以至陰至陽堅凝之,吾事足於此矣。天地有官,自為我治之,陰陽有藏,自為我蓄之。為之者在我,成之者在彼。
“慎守汝身,物將自壯。”
言長生可必也,物豈有稚而不壯者哉。
“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嚐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餘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極。
物本無終極,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物未嚐有死,故長生者物之固然,非我獨能。我能守一而處和,故不見其分成與毀爾。
“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見土。”
皇者其精也,王者其粗也,生者明,死者幽,幽者不知明,明者不知幽。
“今天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餘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人其盡死而我獨存呼!”
“蓋將有以示化去世形解入土之意也歟?”
“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南榮AA66挾三人以見老子,老子訶之,則矍然自失,人我皆喪。夫挾人以往固非也,人我皆喪亦非也。故學道能盡死其人獨存其我者寡矣。可見、可言、可取、可去者,皆人也,非我也。不可見、不可言、不可取、不可去者,真我也。近是則智,遠是則愚,得是則得道矣。故人其盡死而我獨存者,此之謂也。古今雖異,吾不知緡之所謂也。以文意求之,其猶曰明也歟?
書後五百六首
“書鮑靜傳”
鮑靜字太玄,東海人。五歲語父母,雲:“本曲陽李氏子,九歲墮井死。”父母以其言訪之,皆驗。靜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書。為南海太守行部入海,遇風,饑甚,煮白石食之。靜嚐見仙人陰君受道訣,百餘歲卒。
陰真君名長生。予嚐遊忠州酆都觀,則陰君與王方平上升處也。古鬆柏數千株,皆百圍,鬆脂如酥乳,不煩煮煉,正爾食之,滑甘不可言。二真君皆畫像觀中,極古雅,有西晉時殿宇,尚存也。戊寅九月十一日夜坐書。
“書單道開傳後”
葛稚川與單道開皆西晉人,而沒於東晉,又皆隱於羅浮。使稚川見道開,必有述焉。而《抱樸·內篇》皆不及道開,豈稚川化時,道開尚未至羅浮也?稚川乞岣嶁令遊南海,遂入羅浮,按本傳在升平三年以後,相去蓋三十餘年,必稚川先化也。紹聖元年九月,始予至羅浮,問山中人,則道開無複遺跡矣,亦不知石室所在。獨書此《傳》遺衝虛觀道士鄧守安,以備山中逸事。
“書陶淡傳”
《晉史·隱逸傳》: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也。父夏,以無行被廢。淡幼孤,好導養之術,謂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絕穀。不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淡了不營問。好讀《易》,善卜筮。於長沙臨湘山中,結廬居之。養一白鹿以自隨。人有候之者,輒移渡澗水,莫得近。州舉秀才,淡遂逃羅縣埤山中,不知所終。
陶士行諸子皆凶暴,不獨夏也,而諸孫中乃有淡,曾孫中乃有潛。潛集中乃有仲德、敬通之流,皆隱約有行義,又皆貧困,何也?淡高逸如此,近類得道,與潛近親,而潛無一言及之,此又未喻也。戊寅九月七日,閱《晉史》,偶錄之以俟知者。儋州城南記。
“書淵明孟府君傳後”
陶淵明,孟嘉外孫,作《喜傳》雲:“或問聽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曰:“漸近自然。”而今《晉書》乃雲“漸近使之然”,則是閭裏少年鄙語。雖至細事,然足以見許敬宗等為人。
“書南史盧度傳”
餘少不喜殺生,然未能斷也。近來始能不殺豬羊,然性嗜蟹蛤,故不免殺。自去年得罪下獄,始意不免,既而得脫,遂自此不複殺一物。有見餉蟹蛤者,皆放之江中。雖知蛤在江水無活理,然猶庶幾萬一,便使不活,亦愈於煎烹也。非有所求覬,但以親經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不忍複以口腹之故,使有生之類,受無量怖苦爾,猶恨未能忘味食自死物也。《南史·隱逸傳》:“始興人盧度,字彥章。有道術。少隨張永北侵魏,永敗,魏人追急,淮水不得過。自誓若得免死,從今不複殺生。須臾見兩,流來接之,得過。後隱居廬陵西昌三顧山,鳥獸隨之,夜有鹿觸其壁。度曰:‘汝勿壞我壁。’鹿應聲去。屋前有池,養魚,皆名呼之,次第取食。逆知死年月,竟以壽終。”偶讀此書,與餘事粗相類,故並錄之。
“書劉昌事(昌事見杜牧宋州寧陵縣記)”
今日過寧陵,聞縣令言,前令晏曇立劉昌廟。昌事跡見杜牧集,甚壯偉。宋子京獨不信,以為無有。子亦信李蘩記其父泌、崔胤記其父慎由事,皆以偽為真,獨不信杜牧記昌事,可笑也。李蘩作《家傳》,記其父居鬼穀,並與仙接。子京亦曰:“蘩所記浮侈不可信,姑摭其實者如上。”崔胤記其父晚無子,遇浮屠生胤,乃名繼。
“記孫卿韻語”
孫卿子有韻語者,其言鄙近,多雲“成相”,莫曉其義。《前漢·藝文誌·詩賦類》中有《成相雜詞》十一篇,則成相者,蓋古謳謠之名乎?疑所謂“鄰有喪,舂不相”者。又樂記》雲:治亂以相。亦恐由此得名,當更細考之。
“記徐陵語”
徐陵多忘,每不識人,人以此咎之。陵曰:“公自難記,若曹、劉、沈、謝輩,暗中摸索,亦合認得。”誠哉是言。
“記歐陽論退之文”
韓退之喜大顛,如喜澄觀、文暢之意,了非信佛法也。世乃妄撰退之與大顛書,其詞凡陋,退之家奴仆亦無此語。有一士人於其末妄題雲:“歐陽永叔謂此文非退之莫能。”此又誣永叔也。永叔作《醉翁亭記》,其辭玩易,蓋戲雲耳,又不以為奇特也,而妄庸者亦作永叔語,雲:“平生為此最得意。”又雲:吾不能為退之《畫記》,退之又不能為《醉翁記》。此又大妄也。仆嚐謂退之《畫記》近似甲名帳耳,了無可觀,世人識真者少,可歎亦可湣也。
“跋嵇叔夜養生論後”
東坡居士以桑榆之末景,憂患之餘生,而後學道,雖為達者所笑,然猶賢乎已也。以嵇叔夜《養生論》頗中餘病,故手寫數本,其一贈羅浮鄧道師。
“書淵明述史章後”
淵明作《述史九章》,《夷齊》、《箕子》蓋有感而雲。去之五百餘載,吾猶知其意也。
“跋退之送李願序”
歐陽文忠公嚐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餘亦以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願歸盤穀》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書子由君子泉銘後(孟君名震,鄆人,及進士第,為承議郎)”
子由既為此文,餘欲刻之泉上。孟君不可,曰:“名者,物之累也。”乃書以遺之。元豐六年十一月九日題。
“跋赤溪山主頌”
達與不達者語,譬如與無舌人說味。問蜜何如,可雲蜜甜。問甜何如,甜不可說。我說蜜甜,而無舌人終身不曉。為其不可曉,以為達者語應皆如是,問東說西,指空畫地,如心疾,如睡語,聽者恥不知,從而和之,更相欺謾。
昔張魯以五鬥米治病,戒病者相語不得雲“未差也”,若雲爾者,終身不差也。故當時以張魯為神。其事類此。然亦不得以此等故疑其真。餘得赤溪山主頌十一篇於其子昶,問其事於樂全先生張安道,知其為達者無疑,為書其末。熙寧九年正月望日。
“書子由超然台賦後”
子由之文,詞理精確,有不及吾,而體氣高妙,吾所不及。雖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資所短,終莫能脫。至於此文,則精確、高妙,殆兩得之,尤為可貴也。
“書李邦直超然台賦後”
世之所樂,吾亦樂之,子由其獨能免乎?以為徹弦而聽鳴琴,卻酒而禦芳茶,猶未離乎聲、味也。是故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此古之達者所難,吾與子由其敢謂能爾矣乎?邦直之言,可謂善自持者矣,故刻於石以自儆雲。
“書文與可超然台賦後”
餘友文與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其為《超然》辭,意思蕭散,不複與外物相關,其《遠遊》、《大人》之流乎?熙寧九年四月六日。
“跋王氏華嚴經解”
予過濟南龍山鎮,監稅宋寶國出其所集王荊公《華嚴經解》相示,曰:“公之於道,可謂至矣。”予問寶國:“華嚴》有八十卷,今獨解其一,何也?”寶國曰:“公謂我此佛語深妙,其餘皆菩薩語爾。”予曰:“予於藏經取佛語數句置菩薩語中,複取菩薩語置佛語中,子能識其是非乎?”曰:“不能也。”“非獨子不能,荊公亦不能。予昔在岐下,聞陽豬肉至美,遣人置之。使者醉,豬夜逸,置他豬以償,吾不知也。而與客皆大詫,以為非他產所及。已而事敗,客皆大慚。今荊公之豬未敗爾。屠者買肉,娼者唱歌,或因以悟。若一念清淨,牆壁瓦礫皆說無上法,而雲佛語深妙,菩薩不及,豈非夢中語乎?”寶國曰:“唯唯。”
“跋荊溪外集”
玄學、義學,一也。世有達者,義學皆玄,如其不達,玄學皆義。近世學者以玄相高,習其徑庭,了其度數,問答紛然,應諾無窮。至於死生之際一大事因緣,鮮有不敗績者。孔子曰:“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世無孔子,莫或叩之,故使鄙夫得挾其空空以欺世取名,此可笑也,荊溪居士作《傳燈傳》若幹篇,扶獎義學,以救玄之弊。譬如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無常羊也。
“書子由黃樓賦後”
子城之東門,當水之衝,府庫在焉。而地狹不可以為甕城,乃大築其門,護以磚石。府有廢廳事,俗傳項籍所作,而非也。惡其淫名無實,毀之,取其材為黃樓東門之上。元豐元年八月癸醜,樓成。九月庚辰,大合樂以落之。始餘欲為之記,而子由之賦已盡其略矣,乃刻諸石。
“書珠子法後”
李公擇見傳如此,雲得之於一武官,緣感恩而傳,必不妄。公擇與軾,亦嚐試之。
“書拉雜變”
司馬長卿作《大人賦》,武帝覽之,飄飄然有淩雲之氣。近時學者作拉雜變,便自謂長卿,長卿固不汝嗔,但恐覽者渴睡落床難以淩雲耳。
“書溫公誌文異壙之語”
《詩》雲:“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古今之葬皆為一室。獨蜀人為一墳而異藏,其間為通道,高不及肩,廣不容人。生者之室,謂之壽堂,以偶人被甲執戈,謂之壽神以守之,而以石甕塞其通道。既死而葬則去之。軾先夫人之葬也,先君為壽室。其後先君之葬,歐陽公誌其墓,而司馬君實追為先夫人墓誌,故其文曰:“蜀人之也,同壟而異壙。”君實性謙,以為己之文不敢與歐陽公之文同藏也。東漢壽張侯樊宏,遺令棺柩一藏,不宜複見,如有腐敗,傷子孫之心,使與夫人同墳異藏。光武善之,以書示百官。蓋古亦有是也。然不為通道,又非詩人同穴之義,故蜀人之葬最為得禮也。
“跋張希甫墓誌後”
餘為徐州,始識張希甫父子。元年之冬,李夫人病沒,徐人多言其賢,至於死生之際無所留難。而天驥出其手書數十紙,記浮屠、道家語,筆跡雅健,不類婦人,而所書皆有條理。是時希甫年七十,辟穀道引,飲水百餘日,甚瘠而不衰,目瞳子炯然。餘知其無苦,而不忍天驥之憂懼,乃守而告之,人生如寄,何至自苦如是,願以時飲酒食粱、肉,慰子孫之意。希甫強為予食,然無複在世意。後二年,餘謫居黃州,聞希甫沒,既葬,天驥以其墓銘示餘,餘知其夫婦皆超然世外矣。
“書四戒”
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濃,命曰“腐腸之藥”。此三十二字,吾當書之門窗、幾席、縉紳、盤盂,使坐起見之,寢食念之。元豐六年十一月,雪堂書。
“書所獲鏡銘”
元豐四年正月,餘自齊安往岐亭,泛舟而還。過古黃州。獲一鏡,周尺有二寸,其背銘雲:“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為鏡,清而明,左龍右虎亻甫之。”其字如菽大,雜篆隸,甚精妙。白陽,疑南陽白水之陽也。其銅黑色,如漆。其背如刻玉。其明照人微小。舊聞古鏡皆然,此道家聚形之法也。
“跋司馬溫公布衾銘後”
士之得道者,視死生禍福,如寒暑晝夜,不知所擇,而況膏粱脫粟文繡布褐之間哉!如是者,天地不能使之壽夭,人主不能使之貴賤,不得道而能若是乎,吾其敢以恭儉名之。仲尼以簞瓢得之顏子,餘於溫公亦雲。
“跋子由棲賢堂記後”
子由作《棲賢堂記》,讀之便如在堂中,見水石陰森,草木膠葛。仆當為書之,刻石堂上,且欲與廬山結緣,他日入山,不為生客也。
“題伯父謝啟後”
天聖中,伯父中都公始舉進士於眉,年二十有三。時進士法寬,未有糊名也。試日,通判殿中丞蔣希魯下堂,觀進士程文,見公所賦,歎其精妙絕倫。曰:“第一人無以易子。”公力自言年少學淺,有父兄在,決不敢當此選。希魯大賢之,曰:“君子成人之美。”乃以為第三。明年登乙科。此則其親書啟事謝希魯者也。公歿後十三年,得之宜興人單君錫家,蓋希魯宜與人也。又八年,乃躬自裝縹,而歸公之第二子子明兄,使寶之以無忘公之盛德雲。元豐五年七月十三日,第六侄責授黃州團練副使軾謹誌。
“跋柳閎楞嚴經後”
眾生當以是時度,佛菩薩則現是身,身無實相,然必現是,意其所入者易也。《楞嚴》者,房融筆受,其文雅麗,於書生學佛者為宜。吾甥柳辟,孝弟夙成,自童子能為文,不幸短命。其兄閎為手寫此經。閎既已識佛意,則辟亦當冥受其賜矣。
“跋張益孺清淨經後”
佛言作、止、任、滅,是謂四病。我言作、止、任、滅,是謂四法門。無盡居士若見法門,應無是語。
“題僧語錄後”
佛法浸遠,真偽相半。寓言指物,大率相似。考其行事,觀其臨禍福死生之際,不容偽矣。而或者得戒神通,非我肉眼所能勘驗,然真偽之候,見於言語。吾雖非夔、曠,聞弦賞音,粗知雅曲。子由欲吾書其文,為題其末。
“書黃道輔品茶要錄後”
物有畛而理無方,窮天下之辯,不足以盡一物之理。達者寓物以發其辯,則一物之變,可以盡南山之竹。學者觀物之極,而遊於物之表,則何求而不得。故輪扁行年七十而老於斫輪,庖丁自技而進乎道,由此其選也。黃君道輔諱儒,建安人。博學能文,淡然精深,有道之士也。作《品茶要錄》十篇,委曲微妙,皆陸鴻漸以來論茶者所未及。非至靜無求,虛中不留,烏能察物之情如此其詳哉?昔張機有精理而韻不能高,故卒為名醫,今道輔無所發其辯,而寓之於茶,為世外淡泊之好,此以高韻輔精理者。予悲其不幸早亡,獨此書傳於世,故發其篇末雲。
“書咒語贈王君”
王君善書符,行天心正一法,為裏人療疾驅邪。仆嚐傳咒法,當以傳王君。其辭曰:“汝是已死我,我是未死汝,汝若不吾祟,吾亦不汝苦。”
“書李誌中文後”
元豐七年,軾舟行赴汝海,自富川陸走高安,別家弟子由。吾月九日,過新吳,見縣令李君誌中,同謁劉真君祠,酌丹井飲之。明日夏至,遊寶雲寺此君亭,觀李君之文,求其本而去。眉陽蘇軾書。
“跋鄧慎思石刻”
軾在黃州,見鄧慎思學士扶護先太夫人喪,歸葬長沙。飲食起居哀慕之節,皆應古禮,凡可以顯揚前人者,君必盡力求之,期得而後已。嗚呼,可謂孝矣!今複觀此石刻,益嗟歎之不足。元元年十二月日,眉山蘇軾書。
“跋送石昌言引”
右嘉元年九月十九日先君《送石昌言北使》文一首。其字則軾年二十一時所書與昌言本也。今蓄於陳履常氏。昌言名揚休,善為詩,有名當時,終於知製誥。彭任字有道,亦蜀人,從富彥國使虜還,得靈河縣主簿以死。石守道嚐稱之,曰:“有道長七尺,而膽過其身。一日坐酒肆,與其徒飲且酣,聞彥國當使不測之虜,憤憤推酒床,拳皮裂,遂自請行,蓋欲以死扡彥國者也。”其為人大略如此,然亦任俠好殺雲。元三年九月初一日題。
“跋魯直李氏傳”
李如塤之妹,既笄發病,見前世冤對,日夜笞之,遂歸誠佛法。夢中見佛與受戒,平遣冤者。李因蔬食不嫁,黃魯直為記,仆題其後雲。
“跋進士題目後”
元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禦延和殿,奏端明殿學士範鎮所進新樂,自太中大夫待製以上皆侍。時西夏方遣使款延州塞,而邊臣方持其議,相與往返未決也。故進士作《延和殿奏新樂賦》、《款塞來享詩》雲。翰林學士蘇軾記。
“跋邢敦夫南征賦”
邢敦夫自為童子,所與遊皆諸公長者。其誌豈獨蘄以文稱而已哉。一日不見,遂與草木俱盡,故魯直、無咎諸人哭人,皆過時而哀。今觀此文,亦足少慰。舊嚐見江南李泰伯自述其文曰:“天將壽我歟?所為固未足也;不然,斯亦足以藉手見古人矣。”吾於敦夫亦雲。元四年四月十六日。
“書破地獄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惟心造。”近有人喪妻者,夢其妻求《破地獄偈》,覺而求之,無有也。問薦福古老,雲:“此偈是也。”遂舉家持誦。後見亡者寶衣天冠,縹緲空中,稱謝而去。軾聞之佛印禪師,佛印聞之範堯夫。
“記佛語”
佛告阿難,使汝流轉心目之罪人,能降伏此兩物,即去道不遠矣。心既降伏,目亦自定,不須雙言,但此兩物常相表裏。故佛雲爾也。佛雲:三千大千世界,猶如空華亂起亂滅。而況我在此空華起滅之中,寄此須臾貴賤、壽夭、賢愚、得喪,所計幾何,惟有勤心修善果以升輔神明,照遣虛妄,以識知本性,差為著身要事也。
“跋劉鹹臨墓誌”
魯直事佛謹甚,作《劉鹹臨墓誌》。鹹臨不喜佛,而其父道原尤甚。道原之真茹茶、齧雪竹、折玉裂也,終身守之而不易,可不謂戒且定乎!予觀範景仁、歐陽永叔、司馬君實皆不喜佛,然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皆佛法也。梁武帝築浮山堰灌壽春以取中原,一夕殺數萬人,乃以麵牲供宗廟,得為知佛乎!以是知世之喜佛者未必多,而所不喜者未易少也。
“書鬆醪賦後”
予在資善堂,與吳傳正為世外之遊。及將赴中山,傳正贈予張遇易水供堂墨一丸而別。紹聖元年閏四月十五日,予赴英州,過韋城,而傳正之甥歐陽思仲在焉,相與談傳正高風,歎息久之。始予嚐作《洞庭春色賦》,傳正獨愛重之,求予親書其本。近又作《中山鬆醪賦》,不減前作,獨恨傳正未見。乃取李氏澄心堂紙,杭州程奕鼠須筆,傳正所贈易水供堂墨,錄本以授思促,使麵授傳正,且祝深藏之。傳正平生學道既有得矣,予亦竊聞其一二。今將適嶺表,恨不及一別,故以此賦為贈,而致思於卒章,可以超然想望而常相從也。
“書六賦後”
予中子迨,本相從英州,舟行已至姑熟,而予道貶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可複以家行。獨與少子過往,而使迨以家歸陽羨,從長子邁居。迨好學知為楚詞,有世外奇誌,故書此六賦以贈其行。紹聖元年六月二十五日,東坡居士書。
“跋所書東皋子傳”
紹聖二年正月十六日,方讀《東皋子傳》,而梅州送酒者適至,獨嚐一杯,徑醉,遂書此紙以寄譚使君。
“跋子由老子解後”
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歎。使戰國時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晉、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為二:不意老年見此奇特。
“跋張廣州書”
張廣州與妹仁壽夫人書雲:“廣州真珠香藥極有,亦有閑錢,但忝市舶使,不欲效前人自汙爾。有唐三百年,惟宋、盧奐、李朝隱治廣以廉潔稱,吾宋無聞焉。方作欽賢堂,繪古之清刺史,日夕思仰之,吾妹賢而知理,必喜聞也。”潔廉,哲人之細事也,而古今邊患常生於貪。守邊得廉吏,則夷夏人安,豈細事哉。張說作《宋遺愛碑》,其文曰:“昆侖寶兮四海財,幾萬裏兮歲一來。”《書》曰:“不寶遠物,則遠人格。”蓋致遠莫若廉。使張公久於帥廣,如四海之物,皆可致也。嗚呼!元符三年七月十一日。
“題所作書易傳論語說”
孔壁、汲塚竹簡科鬥,皆漆書也。終於蠹壞。景鍾、石鼓益堅,古人為不朽之計亦至矣。然其妙意所以不墜者,特以人傳人耳。大哉人乎!《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吾作《易、書傳》、《論語說》,亦粗備矣。嗚呼!又何以多為。
“書羅漢頌後”
佛弟子蘇軾自海南還,道過清遠峽寶林寺,敬頌禪月所畫十八大阿羅漢。元符三年十一月十四日。
“跋石鍾山記後”
錢唐、東陽皆有水樂洞,泉流空岩中,自然宮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磬然,真若鍾聲,乃知莊生所謂天籟者,蓋無所不在也。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五日,自海南還,過南安,司法掾吳君示舊所作《石鍾山記》,複書其末。
“題劉壯輿文編後”
今日晨起,減衣,得頭風病,然亦不甚也。取劉君壯輿文編讀之,失疾所在。曹公所雲,信非虛語。然陳琳豈能及君耶?建中靖國元年四月十二日書。
“書四適贈張鶚”
張君持此紙,求仆書,且欲發藥。不知藥,君當以何品?吾聞《戰國策》中有一方,吾嚐服之,有效,故以奉傳。其藥四味而已,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於八珍。而既飽之餘,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謂善處窮者矣。然而於道則未也。安步自佚,晚食自美,安以當車與肉為哉?車與肉猶存於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跋李氏述先記”
東坡居士曰:賊以百倍之眾臨我,我無甲兵城池,雖慈父孝子,有不能相保者。李君獨能鋤棘矜,相率而拒之,非其才有所足恃,德有所不忍違,惡能然哉?餘恨不得其平生行事本末,當有絕人者,非特此耳。士居平世,徼幸以成功名者,何可勝數,而危亂之世,豪傑之士湮沒而無傳者,亦多矣,悲夫!
“書蘇李詩後”
此李少卿贈蘇子卿之詩也。予本不識陳君式,謫居黃州,傾蓋如故。會君式罷去,而餘久廢作詩,念無以道離別之懷,曆觀古人之作辭約而意盡者,莫如李少卿贈蘇子卿之篇,書以贈之。春秋之時,三百六篇皆可以見誌,不必己作也。
“書雞鳴歌”
餘來黃州,聞黃人二三月皆群聚謳歌,其詞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呂,但宛轉其聲,往反高下,如雞唱爾。與廟堂中所聞雞人傳漏,微有相似,但極鄙野耳。《漢官儀》:“宮中不畜雞,汝南出長鳴雞,衛士候朱雀門外,專傳雞鳴。”又應劭曰:“今《雞鳴歌》也。”《晉太康地道記》曰:“後漢固始、陽、公安、細陽四縣,衛士習此曲於闕下歌之,今《雞鳴歌》是也。”顏師古不考本末,妄破此說,餘今所聞豈亦《雞鳴》之遺聲乎?土人謂之山歌雲。
“記陽關第四聲”
舊傳陽關三疊,然今歌者,每句再疊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應三疊之說,則叢然無複節奏。餘在密州,有文勳長官,以事至密,自雲得古本陽關,其聲宛轉淒斷,不類向之所聞,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疊。乃知唐本三疊蓋如此。及在黃州,偶讀樂天《對酒》詩雲:“相逢且莫推辭醉,新唱陽關第四聲。”注:“第四聲:‘勸君更盡一杯酒。’”以此驗之,若第一句疊,則此句為第五聲矣,今為第四聲,則第一不疊審矣。
“書孟東野詩”
元豐四年,與馬夢得飲酒黃州東禪。醉後,誦孟東野詩雲:“我亦不笑原憲貧。”不覺失笑。東野何緣笑得原憲?遂書此以贈夢得。隻夢得亦未必笑得東野也。
“題孟郊詩”
孟東野作《聞角》詩雲:“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覺此詩之妙。
“書淵明飲酒詩後”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於老。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此淵明《飲酒》詩也。正飲酒中,不知何緣記得此許多事。元豐五年三月三日,子瞻與客飲酒,客令書此詩,因題其後。
“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
餘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
“題淵明詩二首(之一)”
陶靖節雲:“平疇返遠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之偶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餘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題淵明詩二首(之二)”
“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泛此無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聊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飛鳥趨林鳴。嘯傲東窗下,聊複得此生。”靖節以無事自適為得此生,則凡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
“題淵明詠二疏詩”
此淵明《詠二疏》也。淵明未嚐出,二疏既出而知返,其誌一也。或以謂既出返,如從病得愈,其味勝於初不病,此惑者顛倒見耳。
“題鮑明遠詩”
舟中,讀鮑明遠詩,有字謎三首。飛泉仰流者,舊說是井字。一雲乾之一九,隻立無耦,坤之六二,宛然雙宿,是桑字。一雲頭如刀,尾如鉤,中間橫廣,四角六抽,右畔負兩刃,左邊屬雙牛,當是龜字也。
“題溫庭筠湖陰曲後”
元豐五年,軾謫居黃州。蕪湖東承天院僧蘊湘,因通直郎劉君誼,以書請於軾,願書此詞而刻諸石,以為湖陰故事。而鄂州太守陳君瀚為致其書,且助之請。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舟過蕪湖,乃書以遣湘,使刻之。汝州團練副使員外置蘇軾書。
“書李白十詠”
過姑孰堂下,讀李白《十詠》,疑其語淺陋。見孫邈,雲聞之王安國,此乃李赤詩,秘閣下有赤集,此詩在焉,白集中無此。赤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卒為廁鬼所惑而死。今觀此詩,止如此,而以比白,則其人心恙已久,非特廁鬼之罪。
“書李白集”
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懷素草書》數詩,決非太白作。蓋唐末五代間貫休、齊己輩詩也。餘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絕凡。近過彭澤唐興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語不甚擇,集中往往有臨時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輩敢爾。若杜子美,世豈複有偽撰者耶?
“記太白詩二首(之一)”
“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ぱ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唐末有見人作此詩者,詞氣殆是李謫仙。餘在都下,見有人攜一紙文書,字則顏魯公也,墨跡如未乾,紙亦新健。其首兩句雲:“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此語亦非太白不能道也。
“記太白詩二首(之二)”
“人生燭上花,光滅巧妍盡。春風繞樹頭,日與化工進。惟知雨露貪,不念零落近。昔我飛骨時,慘見當塗墳。青鬆靄明霞,縹緲上下村。既死明月魄,無彼玻璃魂。念此一脫灑,長嘯登昆侖。醉著鸞鳳衣,星鬥俯可捫。”“朝披雲夢澤,笠釣青茫茫。尋絲得雙鯉,中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勢如飛翔。歸來問天姥,妙義不可量。金刀割青素,靈文爛煌煌。燕服十二環,想見仙人房。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龍子喜變化,化作梅花妝。遺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勸我穿絳縷,係作裾間。揖餘以辭去,談笑聞餘香。”餘頃在京師,有道人相訪,風骨甚異,語論不凡。自雲:“常與物外諸公往還。”口誦此二篇,雲:“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李太白作也。”
“書學太白詩”
李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學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猶有可觀者。有狂人李赤,乃敢自比謫仙,準律,不應從重。又有崔顥者,曾未及豁達李老,作《黃鶴樓詩》,頗類上士遊山水,而世俗雲李白,蓋當與徐凝一場決殺也。醉中聊為一笑。
“書諸集偽謬”
唐末五代,文章衰盡,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如蘇子美家收張長史書雲:“隔簾歌已俊,對坐貌彌精。”語既凡惡,而字無法,真亞棲之流。近見曾子固編《太白集》,自謂頗獲遺亡,而有《贈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數首,皆貫休以下詞格。二人皆號有識知者,故深可怪。如白樂天贈徐凝、退之贈賈島之類,皆世俗無知者所托,尤不足多怪。
“書退之詩”
韓退之《遊青龍寺》詩,終篇言赤色,莫曉其故。嚐見小說,鄭虔寓青龍寺,貧無紙,取柿葉學書。九月柿葉赤而實紅,退之詩乃寓此也。
“記退之拋青春句”
韓退之詩曰:“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國史補》雲:“酒有郢之富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士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杜子美亦雲:“聞道雲安麴米春,才傾一盞便醺人。”近世裴作《傳奇》,記裴航事,亦有酒名鬆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則“拋青春”亦必酒名也。
“辨杜子美杜鵑詩”
南都王誼伯《書江濱驛垣》,謂子美詩曆五季兵火,舛缺離異,雖經其祖父公所理,尚有疑闕者。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遊錦城”為首句。誼伯誤矣。且子美詩,備諸家體,非必牽合程度侃侃然者也。是篇句落處,凡五杜鵑,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耶?原子美之意,類有所感,托物以發者也。亦六義之比興、《離騷》之法歟?按《博物誌》,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今江東所謂“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是也。且禽鳥至微,猶知有尊,故子美雲:“重是古帝魂。”又雲:“禮若奉至尊。”子美蓋譏當時之刺史,有不禽鳥若也。唐自明皇已後,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於君者,可一二數也。嚴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致職以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其不虔王命負固以自抗,擅軍旅,絕貢賦,如杜克遜在梓州,為朝廷西顧憂,是“東川無杜鵑”耳。至於涪、萬、雲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為有也,懷貳者為無也,不在夫杜鵑之真有無也。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鵑聲繁而急,乃始疑子美詩跋嚏紙上語,又雲子美不應疊用韻,何耶?子美自我作古,疊用韻,無害於為詩,仆所見如此。誼伯博學強辯,殆必有以折衷之。
“記子美八陣圖詩”
仆嚐夢見一人,雲是杜子美,謂仆:“世多誤解予詩。《八陣圖》雲:‘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欲與關羽複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猶不忘詩,區區自明其意者,此真書生習氣也。
“書子美自平詩”
杜子美詩雲:“自平宮中呂太一。”世莫曉其義,而妄者至以為唐時有自平宮。偶讀《玄宗實錄》,有中官呂太一叛於廣南。杜詩蓋雲自平宮中呂太一,故下有南海收珠之句。見書不廣而以意改文字,鮮不為人所笑也。
“書子美雲安詩”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此老杜雲安縣詩也。非親到其處,不知此詩之工。
“書子美驄馬行”
餘在岐下,見奏州進一馬,げ如牛,頜下垂胡側立,顛倒毛生肉端。蕃人雲:“此肉げ馬也。”乃知《鄧公驄馬行》雲:“肉驄畏連錢動。”當作驄。
“書子美黃四娘詩”
子美詩雲:“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東坡雲: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故仆喜書之。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而托此詩以不朽,可以使覽者一笑。
“書子美屏跡詩”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幽。竹光團野色,山影漾江流。廢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子瞻雲:“此東坡居士之詩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跡》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穀麥,起於神農、後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
“記子美陋句”
“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向來雲濤盤,眾力亦不細。呀帆忽遇眠,飛櫓本無蒂。得失瞬息間,致遠疑恐泥。百慮視安危,分明曩賢計。茲理庶可廣,拳拳期勿替。”杜甫詩固無敵,然自“致遠”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疵,世人雷同,不複譏評,過矣!然亦不能掩其善也。
“記子美逸詩”
《聞惠子過東溪》詩雲:“惠子白驢瘦,歸溪唯病身。皇天無老眼,空穀滯斯人。岩密鬆花熟,山杯竹葉春。柴門了無事,黃綺未稱臣。”此一篇,予與劉斯立得之於管城人家葉子冊中,題雲《杜員外詩集》,名甫字東美。其餘諸篇,語多不同。如“故園楊柳今搖落,安得愁中卻盡生”之類也。鳳翔魏起興叔雲:“天與人掘得此詩石刻,與此少異:‘岩密鬆花古,村醪竹葉春。柴門了生事,園綺未稱臣。’”
“評子美詩”
子美自比稷與契,人未必許也。然其詩雲:“舜舉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此自是契、稷輩人口中語也。又雲:“知名未足稱,局促商山芝。”又雲:“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乃知子美詩外尚有事在也。
“書子美憶昔詩”
《憶昔》詩雲:“關中小兒壞紀網。”謂李輔國也。“張後不樂上為忙。”謂肅宗張皇後也。“為留猛士守未央。”謂郭子儀奪兵柄入宿衛也。
“雜書子美詩”
《悲陳陶》雲:“四萬義軍同日死。”此房之敗也。《唐書》作“陳濤邪”,不知孰是?時臨敗,猶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戰,遂大敗。故次篇《悲青阪》雲:“焉得附書與我軍,留待明年莫倉卒。”
《北征》詩雲:“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此謂陳元禮也。元禮佐玄宗平內難,又從幸蜀,首建誅楊國忠之策。
《洗兵馬行》:“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此張鎬也。
明皇雖誅蕭至忠,然常懷之。侯君集雲“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耶?故子美亦哀之雲:赫赫蕭京兆,今為時所憐。
《後出塞》雲:“我本良家子,出師亦多門。將驅益愁思,身廢不足論。躍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中夜間道歸,故裏但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詳味此詩,蓋祿山反時,其將校有脫身歸國而祿山殺其妻子者,不知其姓名,可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