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雙竹湛師房

其二

暮鼓晨鍾自擊撞〔1〕,閉門孤枕對殘釭〔2〕。

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蕭蕭雨打窗〔3〕。

【題解】

此詩作於熙寧六年(1073)冬。

《蘇軾詩集》引清人注:“杭州廣嚴寺,有雙竹相比(成雙作對)而生,舉林皆然。”故又名雙竹寺。

此詩其一為:“我本江湖一釣舟,意嫌高屋冷颼颼。羨師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盡日留。”此詩可以理解為應僧湛師之請而作,亦可理解為夜宿湛師房,而後題詩(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三即謂此二詩為“宿餘杭寺贈僧”作)。今作後者解讀。

此詩突出一個“清”字,表現一種清景。僧人暮鼓晨鍾,日複一日,習以為常,與其他人無涉,顯得清,心境清,環境清。關起門來,一個人倚靠著枕頭,麵對著欲熄滅而尚未熄滅的殘燈,顯得清,心境清,環境清。現在是冬天,屋內有爐火,撥開白色的灰,裏麵還有一團通紅的火塊,說明火爐已經燃燒了很長時間,夜已經很深了,愈覺清。於是,躺了下來,雨蕭蕭地下著(也許是現在下,也許早已下),更清。

全篇語句清新通脫,準確地表現了這種難得的清景,也表現了作者十分超脫、寧靜的情懷,值得細細咀嚼。錢鍾書在他的《宋詩選注》中,選了這首詩,其用意或者在這裏。

【注釋】

〔1〕“暮鼓”句:寫寺中僧人日常生活,晚上自擊鼓,早上自擊鍾,參禪禮佛。〔2〕釭:燈。“釭”原作“缸”,據宋刊十行本改。紀昀《蘇文忠公詩》卷十二評:“查本改‘鈕’為‘缸’,嫌與‘朝鍾’字礙耳。然暮鼓、朝鍾,自是一日工課;閉門孤枕,自是工課完後之事。”〔3〕蕭蕭:雨聲;亦可理解為寂靜的環境的表現。

和述吉冬日牡丹

其一

一朵妖紅翠欲流〔1〕,春光回照雪霜羞〔2〕。

化工隻欲呈新巧〔3〕,不放閑花得少休〔4〕。

【題解】

此組詩作於熙寧六年(1073)冬,此所錄者為其一。

牡丹花一般在初夏時開放,現在提前到冬天開放,這是自然界的一種個別現象,自然是作詩的好題材。就詩論詩,這是一首好詩。他責備造物主,責備得對,因為它自己把造化的規矩打亂了,造物主應該無言以對。讀來清新不俗。

然則此詩卻首先是一首政治譏諷詩。據《烏台詩案》:“熙寧六年任杭州通判時,知州係知製誥陳襄,字述古。是年冬十月內,一僧寺開牡丹數朵,陳襄作詩四絕,軾當(嚐)和雲。……此詩譏諷當時執政大臣,以比化工,但欲出新意擘畫,令小民不得暫閑也。”譏諷是這組詩的共同基調。如此組詩其二就說:“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

清代評論家紀昀在《蘇文忠公詩》卷11評此詩與其二“二首寓刺卻不甚露,好在比而不賦”。所謂賦,就是鋪陳、敘事。此首隻是就花說花,就牡丹說牡丹,沒有寫新法正在施行的事。有譏諷之意,但是含蓄,我國傳統詩詞的詩教很注重這一點。紀氏的評論十分中肯。

【注釋】

〔1〕妖紅:《蘇軾詩集》卷21《紅梅三首》其二有“不應便雜妖桃杏”之句。妖,特別的紅,非同尋常的紅。此處所雲“妖紅”的“妖”,似有不適時而開之意。翠欲流:陸遊《老學庵筆記》卷8:“東坡《牡丹》詩雲:‘一朵妖紅翠欲流。’初不曉‘翠欲流’為何語。及遊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日‘郭家鮮翠紅紫鋪’。問土人(住在當地而文化不高的人),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語雲。”陸遊所以疑,因為“紅”和“翠”顏色不一般。鮮明,猶言鮮亮。〔2〕“春光”句:是想象之詞。由於牡丹特別紅、特別鮮亮,到了春天,白色的雪霜交相掩映。雪霜感到羞愧,因為其白不能與之相稱。〔3〕化工:自然的創造力。化:造化。呈:表現。〔4〕“不放”句:意為各種花開,都有一定的季節,現在牡丹提前開放,弄得其他各種花不得閑暇,也不得不跟隨牡丹之後,想提前開放。這裏代群花訴委屈,暗喻新法擾民。

無錫道中賦水車

翻翻聯聯銜尾鴉〔1〕,犖犖確確蛻骨蛇〔2〕。

分疇翠浪走雲陣〔3〕,刺水綠針抽稻芽〔4〕。

洞庭五月欲飛沙〔5〕,鼉鳴窟中如打衙〔6〕。

天公不見老翁泣,喚取阿香推雷車〔7〕。

【題解】

此詩作於熙寧七年(1074)。

首句用“銜尾鴉”比喻水車的車水,水隨車上,不停止地流到田中;次句用“蛻骨蛇”比喻水車不車水時的靜止狀態。以水車車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尚普遍應用,八十年代亦偶有之,今尚有保存者。我的家鄉安徽西部太湖就屬於上述情況。水車是必不可少的農具。蘇軾此二句,形容盡致,非親見之,不知其妙。三、四句對水車的功能,予以充分肯定,水車車的水到哪裏,翠綠就到哪裏,稻長勢旺盛。五、六句寫旱情嚴重。不點出旱字,而寫“飛沙”、“鼉鳴”,營造出旱情極為嚴重的氣氛,不由得焦急如焚。七八句點出“老翁泣”,盼雨下,直抒胸臆。

宋人葛立方在他的《韻語陽秋》中說後二句乃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沾者廣也”。這種說法,稍稍失之不周密。大雷雨產生的作用,比水車廣,這是事實。但並不能因此低估水車的作用。蘇軾充分肯定水車這種先進工具的作用,所以賦水車詩,但天旱無水可車,則非水車之過,水車之利,當有水可車時,實非大雷雨所能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