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猶作雨纖纖〔1〕,夜靜無風勢轉嚴〔2〕。
但覺衾稠如潑水〔3〕,不知庭院已堆鹽〔4〕。
五更曉色來書幌〔5〕,半夜寒聲落畫簷〔6〕。
試掃北台看馬耳〔7〕,未隨埋沒有雙尖〔8〕。
其二
城頭初月始翻鴉〔9〕,陌上晴泥已沒車〔10〕。
凍合玉樓寒起粟〔11〕,光搖銀海眩生花〔12〕。
遺蝗入地應千尺〔13〕,宿麥連雲有幾家〔14〕。
老病自嗟詩力退〔15〕,空吟《冰柱》憶劉叉〔16〕。
【題解】
此二詩作於熙寧七年十二月。時作者初到密州(治所在今山東諸城市),為密州知州。
此詩其一自黃昏寫至次日清晨。先是下小雨,得之親見。繼則入夜寫雪下,得之靜中體驗,並非親見。庭院中雪已堆起,竟然一點不知道;地麵上的積雪的反光,從書幌中映入,以為天已五更;雪堆壓著畫簷,落下來,發出聲音,還以為是一種寒氣所致,真切傳神。最後寫清晨觀雪景,末句尤妙,馬耳山雙尖之所以沒有被埋沒,就因為它陡直,雪花都存留不住。妙就妙在體物之真。
其二是其一的繼續,扣住題雪後。初日翻鴉,睛泥沒車,都是真真切切的實景。第三四句放眼四望,大好雪景盡收眼底,宋人葉夢得讚之為“超然飛動”(《石林詩話》卷下)。五六句關切農事,自是雪後份內事,發自內心。好雪應有好詩,末二句自歎詩力,並非故作謙詞。
此二詩以窄韻、險韻得盛名。“尖”、“叉”二字都屬險韻、窄韻。王安石《王臨川集》卷18有次韻六首,南宋時有個呂文之(成叔)次韻達百首(見《渭南文集》,陸遊語),曆代次韻的人指不勝屈,佳者甚少。即以王安石而論,他所用“諸天夜叉”、“交戟頭叉”等字,支湊勉強,貽人口實(參見《唐宋詩醇》卷34)。而作者運用自如,才高氣雄,方回讚為“冠絕古今”(《瀛奎律髓》卷21)。雖然如此,但學詩者卻不可盲目模仿。
【注釋】
〔1〕纖纖:言雨之細。〔2〕嚴:寒氣凜冽。〔3〕衾(qìn)稠(chóu):衾,被子;稠,單層的被子。這裏泛指被蓋。如潑水:和潑了水一般,言蓋著被子也不覺得暖。〔4〕堆鹽:這裏指堆雪。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就好像在空中撒鹽一樣;《世說新語·言語》有這樣的比喻。〔5〕書幌(huǎng):書齋裏的帷幔、窗簾。幌,帷幔。《蘇軾詩集》引清王文誥注謂此句:“五更,乃遲明之時,未應遽曉(沒有馬上亮),而我方疑之,複因半夜寒聲,漸悟為雪也。此乃以下句叫醒上句,其所以曉色之故,出落在下句也。”〔6〕寒聲:雪大而有聲(王文誥語),餘參注⑤。趙克宜《角山樓蘇詩評注彙鈔附錄》卷中:“凡雪堆積簪端樹杪,積多則成塊。墮落樸簌有聲。第六句最是靜中體驗語。”〔7〕“試掃”句:蘇軾《超然台記》有“因城以為台”之語。北台:州治諸城北麵城牆上的台。馬耳:山名。《超然台記》:“南望馬耳、常山。”〔8〕雙尖:指馬耳山的雙峰。此旬意為群山為雪所封,而馬耳山的雙尖還沒有為雪所埋沒。〔9〕“城頭”句:意謂雪停了,太陽剛露麵,烏鴉就在城頭上翻騰。〔10〕陌(mò):田間的道路。這裏兼指街道的道路。〔11〕玉樓:言樓台在雪的覆蓋下,成為白色。玉,言其白。合:連接,合攏。〔12〕銀海:銀色的海洋,突出其自。〔13〕遺蝗:熙寧七年下半年,密州一帶,蝗蟲為災。“遺蝗”謂遺留在地麵的蝗蟲子。一般情況下,是以蒿蔓裹之而埋之於土中,見《蘇軾文集》卷48《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蘇軾詩集》引宋人注:“雪宜麥而避蝗,故為豐年之祥兆。蝗遺子於地,若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麥得雪則滋茂而成稔(豐收)歲,此老農之語也。”〔14〕宿麥:麥上年秋冬種之,經歲始熟,故稱宿麥。宿,早先,過去。連雲:謂一望沒有邊際,如雲之相連。幾家:幾多家,多少家。此句謂麥苗長勢旺盛,豐收可望。〔15〕詩力:詩的創作力。〔16〕劉叉:唐元和時人。少任俠,後折節讀書,能為詩歌,嚐從韓愈遊,有《冰柱》、《雪車》等詩傳世。詩語怪奇,但議論皆出於正。參《新唐書·韓愈傳》附劉叉及《韻語陽秋》卷3。
和子由
送春
夢裏青春可得追〔1〕?欲將詩句絆餘暉〔2〕。
酒闌病客惟思睡〔3〕,密熟黃蜂亦懶飛。
芍藥櫻桃俱掃地〔4〕,鬢絲禪榻兩忘機〔5〕。
憑君借取《法界觀》〔6〕,一洗人間萬事非〔7〕。
【題解】
此詩作於熙寧八年(1075),而蘇轍(子由)原唱作於熙寧七年春末任齊州(治所在今山東濟南)掌書記時。
蘇轍之詩首句為“春去堂堂不複追”,扣春,借送春抒懷。作者之詩亦為抒懷,但與表示季節之春已無多大關係。首句夢裏青春,即指逝去的美好時光。青春不再,想多作詩留住未來時光,以從傷感中振作起來。然而,這並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