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宋樓鑰《攻媿集》卷3《題趙尊道渥窪圖》,韓幹所畫之馬為十六匹,此詩詩題稱十四匹,而實亦為十六匹。此詩為七古題畫馬詩中之名篇。
詩首句、次句各寫二匹,共四匹。三句四句各寫一匹,共二匹。五六句奚官一匹,連前共七匹。七至十句寫且飲且行之馬八匹。十一至十二句寫最後一匹。前後合計,共十六匹。奚官旬“騎且顧”把前六馬和後九馬聯係起來。奚官聞六馬長鳴而回顧,表明他先是朝後看的,因為後麵還有九馬,他要都照顧到。時分時合,夾敘夾寫,穿插轉換,錯落有致。而處處以“妙言奇趣”出之(清汪師韓《蘇詩選注箋釋》)。如果一匹匹地敘述,就會流入平冗、瑣碎。
寫了十六匹馬,然後點題。第十三句“畫馬真是馬”,得馬之神,是對韓幹的高度讚同。第十四句乃自讚,作者對自己的詩作充滿了信心。作者自讚之意,則在引出末二句議論:世無伯樂、韓幹,則雖有韓幹畫馬之才,雖有為韓幹畫馬之才之人題詩傳神之功力之人,亦將無所得其用,可作多種聯想。此詩十六句,隨著意思變換,韻亦隨著換了七次。如此任意驅使,正作者縱橫才力使然。
【注釋】
〔1〕並驅:同時前進。攢:聚集。攢八蹄:言此二馬疾馳時,前後蹄相接,狀如相聚。韓愈《昌黎集》卷三《汴泗交流贈張仆射》詩:“百馬攢蹄近相映。”〔2〕宛:屈曲。宛頸:彎著頸子。〔3〕一馬任前:指馬踢後腳時,全身重量由前腳擔任。雙舉後:雙舉起後蹄踢後一匹。〔4〕避:指後麵的馬避開前馬的踢。嘶:馬叫。〔5〕老髯(rán):長著須的老者,大約是胡人。奚官:養馬小吏。騎且顧:騎在馬上,並且照看著馬。承上句,是說回頭看那被踢的馬。〔6〕前身:走在馬的前麵,向前麵看。作馬通馬語:奚官懂得馬的話,把自己作為馬的一員,指揮馬,和馬交流。這裏是就“一馬卻避長鳴嘶”一句講的。王充《論衡》有人通馬語的記載,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有馬解人語的記載。〔7〕微流赴吻:馬飲水時將微微的水吸入唇吻。若有聲:馬飲水,發出的聲音。〔8〕濟:渡水很順利。出林鶴:讚揚此馬之能力,走在眾馬前麵,和飛出山林的鶴一樣。鶴在人的心目中,不同於一般的鳥。〔9〕“後者”句:意為後邊的馬要下水過水,像“鶴俯啄”那樣低著頭要飲水。啄:飲水。〔10〕“最後”二句:謂此乃全部所畫馬匹中之最後一匹。“不嘶”雲雲言其神態自若。〔11〕韓生:謂韓幹。古人通稱有才學之士為生,故此前《王維吳道子畫》稱吳道玄(道子)為吳生。〔12〕蘇子:作者自謂。作詩如見畫:歐陽修《盤車圖》:“古畫畫意不畫形,梅(堯臣)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作者有自負之意。〔13〕伯樂:古代善相馬者。一說他是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淮南子·道應訓》記他認為相千裏馬必須“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一說他是春秋末趙簡子之臣,見《韓非子·說林》下。〔14〕“此詩”句意為世上沒有伯樂這樣相馬的人,沒有韓幹這樣畫馬的人,沒有能傳韓幹畫馬詩精神的人,則此畫、此馬、此詩也就無人賞識。懷才不遇的感慨令人歎惜。
讀孟郊詩
其一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1〕。
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2〕。
孤芳擢荒穢〔3〕,苦語餘詩騷〔4〕。
水清石鑿鑿〔5〕,湍激不受篙〔6〕。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7〕。
又似煮彭蝤〔8〕,竟日持空螯〔9〕。
要當鬥僧清〔10〕,未足當韓豪〔11〕。
人生如朝露〔12〕,日夜火消膏〔13〕。
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14〕。
不如且置之〔15〕,飲我玉色醪〔16〕。
其二
我憎孟郊詩,複作孟郊語。
饑腸自鳴喚,空壁轉饑鼠〔17〕。
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18〕。
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19〕。
尚愛《銅鬥歌》桃弓射燕罷,獨速短蓑舞〔20〕。
不憂踏船翻,踏浪不踏土〔21〕。
吳姬霜雪白〔22〕,赤腳浣白〔23〕。
嫁與踏浪兒〔24〕,不識離別苦。
歌君江湖曲〔25〕,感我長羈旅〔26〕。
【題解】
此二詩作於元豐元年(1078),時在徐州。
孟郊(751—814),唐湖州人,字東野。少隱居嵩山,與韓愈結交。郊詩現存四百餘首。新舊《唐書》有傳。
作者評孟郊之詩,有褒有貶,貶過於褒。“孤芳”讚其體質,“水清”讚其格調。作者愛孟郊之《銅鬥歌》,以為“鄙俚頗近古”。此等詩,感情真摯,吸收樂府民歌優點,運用俚語。然孟郊之集中不多。作者拈出“寒”字,概括孟郊詩風格,至以“寒蟲號”曰其詩。作者性痛快,不滿詩作苦語。孟郊詩酸澀寒苦,訴窮歎屈之詞多,呻吟之聲不斷。孟郊又以其寒故,刻意錘煉,致有不少詩硬語盤空,曲折奇險。作者喜其鄙俚近古一麵,而不喜其艱深。
作者此二詩,影響頗大。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謂“初如”四句,貶郊太甚。宋曾季狸《艇齋詩話》以為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孟郊、張籍二人,而以作者“寒蟲號”之語為不然。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以作者“郊寒”之語為定評,為賈島不得與抗衡,持褒意。而翁方綱以“寒蟲號”為定評,持貶意。有肯定郊詩過多不持平者。
作者此二詩,即效孟郊體。清代評論家紀昀以為“饑腸”二句神似郊。謂作者之意在於郊體我固能為之,但不為耳;然作者之詩往往傷率、傷慢、傷放、傷露,正坐不肯為郊、島一番苦吟工夫(評《蘇文忠詩》卷16)。當代錢鍾書先生盛讚作者“孤芳”八句用四種形象來講“佳處時一遭”,說明他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宋詩選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