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1〕,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2〕,何時忘卻營營〔3〕。夜闌風靜毅紋平〔4〕。小舟從此逝〔5〕,江海寄餘生。

【題解】

此詞作於元豐六年(1083)四月。

蘇軾元豐三年初到黃州,先居定惠院,不久遷臨皋亭。亭在今黃州城南門外江邊,定惠院右側。元豐五年修好雪堂後,也常常來此。

上片首二句寫酒醉。仿佛,模模糊糊,似是又似不是,醉態逼真。值得注意的是,仆人睡著了,門敲不開,頗似無禮。作者卻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獨到江邊迎風醒酒去了。他什麼都放得下。

下片寫酒醒後的思想活動:厭倦名利場,又無可奈何。作者此時大約想起了自己身不由己,謫居黃州,苦悶鬱結於胸,埋怨咎由自取,隻因貪圖名利,才進入險惡的仕途。麵臨大江和江中的小船,突發奇想,就駕小船從這裏走,走向五湖四海,自由自在,這輩子就這麼打發。這當然隻是偶爾的想法,不可能實現,但卻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據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記載,作此詞的第二天,黃州城到處傳開了,說是蘇軾昨晚作此詞,把衣帽放在江邊,乘舟一聲長嘯走了;黃州太守徐大受(君猷)聽到了,驚恐不安。因為蘇軾是“罪人”,州失罪人,太守要負責。趕忙駕車去找蘇軾;找到時,蘇軾鼻息如雷,還沒有醒。說明此詞的藝術魅力該是如何巨大。

此詞語言平易,格調淒清;直抒胸臆,純用白描。無絲毫做作之語,讀來倍感親切。這本身就是魅力。

【注釋】

〔1〕家童:年齡不大、擔負家中瑣事的仆人。童,同僮。〔2〕身非我有:《莊子·知北遊》:“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夫有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此言當官身不由己,無自由。〔3〕營營:紛擾的樣子。引申指忙忙碌碌,追名逐利。〔4〕縠紋:水紋如縠一樣。毅,絲織物。〔5〕逝:消逝,離開。

滿庭芳

有王長官者,棄官三十三年矣,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餘,因賦此。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隻君與長江。凜然蒼檜〔1〕,霜幹苦難雙〔2〕。聞道司州古縣〔3〕,雲溪上、竹塢鬆窗〔4〕。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5〕。〔6〕,疏雨過〔7〕,風林舞破〔8〕,煙蓋雲幢〔9〕。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10〕。居士先生老矣〔11〕,真夢裏,相對殘釭〔12〕。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13〕。

【題解】

此詞作於元豐六年(1083)五月。

陳慥字季常。他是蘇軾友人,時隱居光州、黃州間的岐亭。蘇軾至黃後,慥嚐七次來訪,此為第六次。

上片簡述王長官並盛讚之。首三句言王長官歸隱已久,年事已高;以“長江”比喻,既新且奇,可見其高尚。四五句讚其操守,喻示其孤傲不群。六七八句言其居住地,突出其樸潔素雅。末三句寫王長官來訪,乃因送陳慥赴江南,而非為專訪自己,益見其高。

下片寫與王長官晤麵及分別。首四句寫王長官來訪途中遇雨。自“願持”以下五句,寫與王長官共飲共敘。其“真夢裏”三字,包含了無數辛酸往事,然隻是輕描淡寫地點一下,怨而不怒,作者已視王長官為知己。王長官亦以作者為摯友,傾訴一切。末三句寫分別。其分別之際,“歌聲斷,行人未起”,蓋敘談正酣。均願繼續,然開船鼓已奏起,歌聲不得不斷,行人不得不起行,則相聚匆匆,離別也匆匆。

此詞風格蒼健,正如王長官的為人。在以表現朋友之誼為題材的詞中,別具一格。作者可謂匠心獨運。近人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高度評價此詞,謂:“健句入詞,更奇峰特出,此境非稼軒(辛棄疾)所能夢到。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岩霜幹,天風吹墮頗黎(玻璃)地上,鏗然作碎玉聲。”就此詞的藝術成就,說得十分深刻。

【注釋】

〔1〕凜然:值得敬畏的樣子。蒼:蒼勁。檜:常綠喬木,柏葉鬆身。〔2〕霜幹:經霜不凋的枝幹。〔3〕司州占縣:唐高祖武德三年,以黃陂縣置南司州,七年州廢。見《新唐書·地理誌》。此謂黃陂,時王長官居黃陂。〔4〕雲溪:自雲繚繞的山溪。竹塢:種竹做成圍牆。塢原指作為屏障的土壘,引申指四麵如屏擋風的竹木。鬆窗:窗外長滿鬆柏。〔5〕“江南”三句:謂王長官從黃陂送陳慥去江南。“江南岸,不因送子”乃不因送子江南岸的倒裝。子:謂陳慥。此詞為贈王長官作,但兼及陳慥。子,尊稱你。陳健與蘇軾交深,可以這樣說。此詞之小序,“因賦此”之後,似應有“兼及慥”字樣。〔6〕:象聲詞,形容風吹樹杖相摩擊聲。〔17〕疏雨:稀疏而又大點大點的陣雨,形容五月的陣雨。〔8〕風林舞破:此句謂樹木在大風中舞動,車簾好像快被大風撕破。〔9〕蓋:車蓋。煙蓋指煙霧繚繞的車蓋。幢:車簾。幢簾指煙雲繚繞的車簾。〔10〕缸:酒杯。空缸謂一口氣把杯中酒喝完。〔11〕居士:作者自謂。先生:謂王長官。〔12〕殘釭:夜深油幹,將息滅之燈。釭,燈。〔13〕“歌聲”三句:謂夜飲未完,已聞開船的鼓聲催行。逢逢,鼓聲。水調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