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封陽台。
我和兒子站在陽台上,從12層的高處眺望著沐浴在晚霞中的都市。十年前,我們搬進這座高層建築時,還依稀可辨往日的荒蕪;如今,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變幻莫測的霓虹燈已經把萋萋的荒草、幽幽的土路永遠留給了昨天的記憶。都市原來也如人一樣在不斷地發育,等我們倏然領悟到它的變遷時,往昔的一切已如滲入泥土中的老酒……
閑置後放在陽台上的一隻書架下,忽然傳出幾聲“咕、咕”的叫聲,十歲的兒子彎下腰,稚嫩的臉頰立即燦若朝霞:“呀,鴿子!”我蹲下身子,果然見一隻鴿子蜷縮在書架底下,正瞪大驚恐的眼睛望著我們。它撲打了幾下翅膀卻未曾飛走,就在它的羽翼開合時,我們見到了它正在孵育的兩隻鴿蛋,看到了它翅膀上的一塊血痕—那分明是有人在它飛翔時用氣槍打傷的。
這不是一隻名貴的鴿子:灰色,嘴大且長,名貴的鴿子該是雜色。我不知道,它是因為太普通而被主人遺棄的家鴿呢,還是因為負傷又有了“身孕”才不得不中途耽擱下來的野鴿?
“爸爸,明天還封陽台嗎?”
兒子驚喜地望著鴿子,但語氣中卻充滿了憂慮。仿佛突然走進一個新奇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會因為我的“強權”瞬息即逝,使他來不及領略其中的瑰麗。
是的,明天還封陽台嗎?封了陽台,雖可以阻隔住城市的喧囂,新辟出一塊活動的空間,但是,這鴿子便沒有了安身立命的場所。我知道,無論孵化能否成功,鴿子遲早要飛走;但不知為什麼,在內心深處卻特別希望它能在我家的陽台上多逗留一些時日。
細想起來,這世界的變化實在太快,城市人曾經引以為自豪的一切仿佛在一夜之間都變得黯淡無光了。他們開始疏遠高檔禮帽、海味山珍、名牌西裝,而去戴未曾精細加工的竹笠,去吃山村野生的菜蔬,去穿磨得發白的牛仔服;他們開始厭煩霓虹燈、廣告牌、車水馬龍,而企盼著能有這樣一個去處可細細地品味人生:一條小溪潺潺穿過庭院,幾株古柏颯颯挺立風中,油燈一盞,供閑來對弈;山風陣陣,傳鳥叫雞鳴;遠處群山逶迤,天高雲淡;近處荷葉田田,垂柳依依……是人們眷戀山村的簡陋與荒蕪嗎?不,是山村依然保存的那一片自然的風情,一縷返璞歸真的情愫牽動著人們的心弦。
鴿子見我們沒有傷害它的意思,重新安靜下來,它伏在蛋上,眼睛緊緊盯著我們,目光是那樣令人憐愛,使我不由想起了馮至深情的詩句:“馴美的白鴿兒/來自神的身旁,它們引示我翹望著/迷離的故鄉。”—這故鄉,該不是地域的概念,而是一種情感的歸屬罷?
人,本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人們仿佛走進了一個怪圈、一個悖論:人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輝煌的物質文明,同時,因為物質文明的高度發達,人又日漸與自然界相分離,於是,人們在精神上便有了一種失落感。那一年,我去內蒙古草原參加一個筆會,當汽車進入茫茫草原的深處時,但見草原無際與蒼天相連,天地相接處,依稀傳來牧羊人的歌聲。一群遠離了車流、高樓和霓虹燈的我們,竟情不自禁地趴在地上,大聲喊著:“我回來了!”仿佛我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所在,而是遊子終於回到了久別的故鄉,那份情感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隨後便把耳朵貼近地麵,仿佛在傾聽著大地母親的心音。我是誰?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這些看似奇怪的問題困擾著每一個現代人,回歸大自然,已是現代人普遍存在的一種心理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