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我們這一代慢慢地長大成人,同時看著外婆逐漸顯出老態來。外婆有難以根治的哮喘病,平常不太走路,可是她還是時不時地到我家去,和我媽敘敘家常,因為我家在農村,生活也較困難,敘敘家常會讓母親心裏鬆快些。在外婆的七個子女中,隻有我媽沒有上過學,我媽有時也會因為自己未踏過學堂門而表現出對外婆的怨艾之情。外婆常因此而自責,也跟我們小輩們說起過她對這件事情懷有的愧疚。隻是後來一切都遠去了,我媽也很少說這些事情,因為我媽養了三個子女,我作為唯一一個沒讀過大學的,也頗能識字。
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外婆一生熱心快腸,街坊鄰裏都還和睦。她一生做過好幾個媒,成的多,吹的少。那成了的幾樁親事,最後都也不甚美滿。或許人世的事情都是那樣,長久了總會有缺陷。外婆做的第一個媒說起來應該是我的大舅和大舅媽,據說她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抹紙牌,就在牌桌上和同樣喜歡抹紙牌的我的大舅媽的母親說成了這門親事。我到了十九歲的時候開始談戀愛,女友恰是我大舅媽的堂妹。其時外婆和大舅媽的關係正不太好,於是賭氣說姓“×”(女友姓氏)的就沒有個好東西,叫老子的外孫不要!我的那次戀愛最終沒有結果,但我知道這和外婆的態度沒有直接的聯係,更多的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的浮躁或說緣分不夠。我和那個女友分手後,外婆給我說過一個姑娘,那姑娘長得甚是漂亮。可惜那個姑娘是老人家的姨侄孫女,和我尚未出五服,屬近親,隻好作罷。後來外婆就不做媒了,有閑情也不去做媒,沒事了就抹紙牌。常是吃過早飯,和幾個約好的老嫗在牌場占張桌子,混著鍾點,到晚飯時各自回家。誰贏了,給牌場留幾塊錢的頭錢,拿紙牌壓在桌子角上。
幾十年前的農村,大家都一窮二白,門戶是很被看重的。往往是誰家的弟兄多,誰家便在村子裏有分量,有威望,不受欺負甚至可以欺負別家。可憐我的外公無兄無弟、單門小戶,年輕時在生產隊當個小隊長,在隊裏吃飯時常常被別人按倒灌醉。所幸外婆本分賢淑,溫良恭儉,才不至在村裏受到更嚴重的欺負。也可能正是因為這些,外婆總是表現得對事情都很容忍,很少與人發生爭執。到我長大了之後,有一次我媽幫我小姨媽家代銷,在家裏放了許多化肥,被人告發,讓工商所查到要罰款。卻不料外婆和我的奶奶兩位老人在那兒跟那些工商幹部大吵大鬧,而且表現得咄咄逼人。我後來一想,也難怪,因為我的四個舅舅都在外麵工作,外婆因此有底氣,再也不是那時的小媳婦了。
外婆對我們孫輩人很寬容,常常鼓勵我們,讓我們做什麼事都知道自己能行。記得那是我十四歲的時候,讀初中二年級,那天外婆在我家玩,晚上要回去,便讓我用自行車送她。試想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年少力薄,獨自騎車還可以,至於帶一個大人,確是勉為其難。可是外婆說我的騎車技術好,這讓我信心大增。雖然最終因為無法控製車子而改由母親送她回去,但外婆走的時候還是誇獎我騎車技術好,再過一年就可以帶大人了。
晚年時候,在外人看來,我的外婆享了些福,大概老人家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兒女都已經成家,事業不錯,甚至可以算作功成名就,按理說是應該也有條件享些福的,可在我個人看來並非如此。先是三舅離婚,女兒易巧沒有人帶,隻得留在外婆身邊由她老人家看護。後來外婆的哮喘病加重,肺葉擴大擠壓心髒變形,身體日益不支,老病交加。
外婆死的前一些時候,她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很快便會離開人世。有一次對我母親說,我死了之後把我放幾天再燒,太快了我會疼的。不久後外婆真的就死了,我的母親因為哀傷和別的種種原因,沒有告訴我大舅外婆說過的這話。等到把外婆的後事辦完之後我母親再次說起時,大家都更加傷痛不已,後悔不迭。
外婆出殯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八,那年沒有臘月三十,第二天就是除夕了。我放了假從市裏趕回去參加外婆的葬禮,到大舅家時葬禮正在舉行。那一天親朋眾多,送葬的隊伍很長,孝子賢孫推前擁後,哭聲震天。花圈太多,我一個人就拿了八個,很沉很沉。
每當茶餘飯後,靜靜地聽媽媽說起過去的事情,才發現外婆的一生其實也像很多那個時代的人一樣,吃了太多的苦。外婆年輕的時候,文化革命,吃大鍋飯,家裏人口多勞力少,口糧不夠,兩三歲大的小姨媽一吃完便眼巴巴地看著外婆的碗,外婆不忍,於是把飯撥給小姨媽。由於長期這樣,導致了外婆嚴重的營養不良,全身浮腫,幾乎喪命。後來還是四趙村在食堂燒火的姑婆每天從食堂偷一點糧食,一把米或一小塊豆餅,裝在一個小袋裏,連夜送到外婆屋後,用一竹竿從屋後的溝外沿遞過來,偷偷地煮了避著孩子們吃,才不至於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