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老爽(3 / 3)

我很想走了。玻璃缸裏的魚和隔著玻璃看魚的人,它們之間的交流,是真實的嗎?有意義的嗎?人既不知魚之樂,魚又何嚐知道人的心呢?但是老爽,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她在我耳邊有點緊張地問:“姐,我能高攀你,作你的朋友嗎?”

對著她期待的眼睛,我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連我也覺得了自己的虛偽。

“姐,你不用擔心,更不用害怕,我對你,絕沒有其他任何的要求。我隻想,當我鬱悶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發個短信,打個電話訴說一下。或者,你把我接出去,我們一起吃個飯,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你不知道,我們這裏管得很嚴,我們自己是出不去的,而我,被客人帶出去的機會太少了!錢的事你不用管,無論你帶我到哪,都我買單!你要是不相信,把你的卡號告訴我,我先給你打過錢去!”

老爽的小嘴吧吧吧地一口氣說到這,突然頓住了。仿佛她自己也覺到了可能性的渺茫和現實的不可信。她忽然又幽幽地問我:“姐,你說情誼和錢,哪個更重要?”

“都重要。爽,一樣重要。”我這樣告訴她。誠然,答“情誼重要”顯然容易得多,也更讓人覺得舒服,但是,讓紡織女工的那個爽兒變成現在這個“老爽”的,卻顯然是“情誼”的失敗和“錢”的短缺雙重力量作用的結果。一個甘心作小姐的人,向往情誼也許不假,若說不愛錢或者不為錢,那也就有點兒太牽強了吧。

就在我們談話的期間,不斷地有人走過來向我敬酒,卻都被老爽擋駕,不由分說地劈手奪過,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了。我想阻止她,但她顯然把此舉當成了對我的保護,或者對我肯於傾聽她說話的一種回報。那麼多的酒川流不息地灌進她瘦小的身體裏麵去,她卻一直聲色不變。除了其間上了兩趟衛生間外,一直小貓一樣依偎在我身旁。她不停地給我講她的經曆,講眼前這些男人施於她的種種傷害。有時她那張精致的小臉突然一沉,會脫口而出一串讓人掩耳不迭的髒話,有時她漫不經心地吐著煙圈,會用比吃飯喝水更尋常的口氣說起人們諱莫如深的男女私事,而且越說越放肆。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往果盤裏吐痰,把沒有擰滅的煙頭扔在地毯上,把喝剩的殘酒、茶水也隨意地潑在地毯上,把沒人吃的提子捏碎,再把滿手的果汁抹在沙發上……我發現她有一種潛在的破壞欲望,但是她實際上什麼也破壞不了,隻能毀滅自己的靈魂。

時間在我們的談話和沉默中一點一點地流逝著,我在她臉上身上發現了越來越多墮落的痕跡。這種特殊的職業完全象成癮的毒品一樣,控製和戕害了她的靈魂。我感覺她象溺水的人一樣,還殘存著一點點清醒的意識,本能的想浮出水麵,但是四周沒有援手,她已經喝了一肚子的髒水,也就隻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遊目四顧,幾個花朵兒一樣漂亮的小女孩周旋於一群因為有錢而自我感覺上佳的男人之中,不遺餘力地唱、跳、陪酒,曖昧地低聲調笑,我忽然覺得缺氧。這間空闊大廳裏,已經沒有空氣了,我必須離去。

由於我的強硬和堅持,一行人終於走出了K廳。我沒有答應老爽今天晚上就帶她出來。但是我留了她的電話,答應她以後如有機會,單獨約她出來(但願我能踐約)。

領班是個一身正裝的白領麗人,有著驚人的美麗。她臉上帶著職業的微笑,嘴裏說著得體的應酬話,把我們送出門來。看到雨還在下,她忙回身喊服務生來,為我們一人撐一把雨傘,護送至離門口僅幾步遠的車上。

領班的個子高挑,且頗有威嚴,把身後渺小的老爽全然遮沒了。

無邊的雨幕以及在無際的原野中默默佇立的“天放”,場景一如來時,心情卻多了幾分異樣的不安。這僻處郊外、戒備森嚴的淡灰建築群裏,到底關著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兒?而雨幕裏默默停放的“奔馳”、“寶馬”的車主,此刻又在樓裏搞著些什麼樣的勾當?錢你這個狗東西,為什麼就有這麼大的力量,把有錢的男人和想錢的女人,都扭曲為魚,而隔著玻璃看魚的我,也隻能看看,發一聲歎息,真的是無能為力!

即使我有很大權,即使我有很多錢,我又能怎樣?能改變老爽的命運?能再鑄領班的笑容?能推塌這雨幕中的“天放”?能讓車上這些洋洋得意的男人改變他們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

而且我既沒有權,也沒有錢。我隻是個無奈的看魚人。

心底裏,一聲浩歎。